第72章(2 / 3)

同艾幾年不進城、不趕廟了。聽人說,東坑裏四月廟還過,逢廟時日本人也故意製造出些寬鬆氣氛,據說還來過洋人表演隊。賣餄餎的、賣汽水的都還在。向桂不斷給嫂子捎信,邀她來趕廟。但同艾每次都推辭了向桂的盛情。有一件事她不知怎麼對待,便是向喜的存在。她願意看見他,可又願意尊重他。要尊重,就得按照向喜的囑咐行事——他是不允許向家人去利農糞廠的。每次同艾都是權衡再三之後,打消了進城的念頭。

同艾坐著粗車在城裏的街上走,進了東門是東街,路還是從前的路,街還是從前的街,但這路和街已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店鋪大都關著門。車過東坑時,同艾看見,隻有十五中學的門敞開著,門前有兩個站崗的日本兵。他們呆立在門口顯得非常寂寞。隻待幾個日本女人嘰嘰嘎嘎從門內閃出時,四周才活躍起來。兆州人管日本女人叫日本娘兒們,日本娘兒們嘰嘰嘎嘎很快就走到同艾的車前。同艾知道這些日本娘兒們的身份,她們年紀輕輕,都不算好看,可臉搽得很白。她們是日本兵的隨軍窯姐兒。這幾個日本娘兒們撲棱著寬大的袖子,搖動著緊捆在身上的衣服下擺,下擺把地上的黃土掃起來,她們穿著趿拉板的腳在黃土窩裏一崴一崴地走不成步。她們互相捶打著來到車前,興奮地議論起同艾的車。

有個好動的日本娘兒們還竟然把身子一歪坐上了車後尾。群山一看有個日本娘兒們上了車,故意把牲口轟起來。沒上車的日本娘兒們就跟著車跑,她們一邊跑著追車,一邊和坐在車尾上的那個日本娘兒們打逗。眼前的情景讓同艾十分不自在,她想,這是哪兒跟哪兒呀,我八百年也不進城,怎麼一進城單碰見了你們這一夥兒。可她又不能把那女人轟下車去,隻希望群山再把車趕快些。群山自然領會同艾的心思,又緊著在牲口身上加了幾鞭子。不承想那幾個日本娘兒們跟在車後跑得更歡,也笑得更歡了。隻待大車趕進南街,她們才停止了對車的追趕。車上的女人也跳下來,和她的同伴開始議論同艾。她們議論的是同艾的腳。坐車的那個女人嬉笑著伸手向她的同伴比畫了一個不大的尺寸,她一定在說:我看見她的小腳了,就這麼小……日本娘兒們又奔過來,奔向大車仔細研究起同艾的腳。

在縣城街上和日本娘兒們的遭遇,令同艾很是惱火。她還從來沒有遇見過議論她的腳的人,何況議論她的還是一群日本人。一時間她心中的怒火仿佛超過了看見日本人燒了她家大西屋時的悲憤。她常聽兒子向文成說到“屈辱”這兩個字,這不就是屈辱麼!不示弱的同艾便在心裏醞釀起罵人的髒話。同艾本不罵人,但肚子裏也有髒話,況且她又知道剛才那夥女人是些什麼東西。她心裏罵道:千人操萬人攮的臭x娘兒們,我的腳小,你們的x大!同艾在心裏還搜羅了不少髒話,她醞釀、編派了一路髒話來到裕逢厚。當她看見小妮兒時,心裏的火氣才漸漸平息下來。同艾喜歡看見小妮兒,長時間不見小妮兒,她就托人捎信讓小妮兒回笨花。有時候她想,她喜歡小妮兒的什麼呢?她喜歡小妮兒的人情多,是非少。

小妮兒把同艾攙上“繡樓”。繡樓的牆壁上已不見向喜的相片。向桂也無心再作布置,四壁空空蕩蕩的,空蕩而寂寥的繡樓正是如今裕逢厚的寫照。小妮兒給同艾沏了茶。同艾往茶杯裏掃了一眼,心說這是“高末兒”,茶葉的最低層次了。她一陣心酸。正在裏間睡覺的向桂,聽見小妮兒和嫂子說話,急忙走了出來。他在同艾跟前坐下,神情拘謹。同艾細細端詳著向桂,他的背頭還留著,大約好久不梳洗了,頭發豎著,泛著頭屑;眼睛上的眵目糊也很多很厚。同艾看著一身落魄的向桂說:“桂呀,先洗把臉吧,這寒磣樣兒怎麼給你嫂說話。”向桂都幾十歲的人了,同艾叫他,還像小時候一樣。

向桂按同艾的指示洗了臉,同艾就當著小妮兒說了她進城的目的。她說:“驚動一下你的朋友吧,該驚動的時候就得驚動他們。你的朋友裏總有個把認識葛俊的吧?”雖是求人的事,但同艾的話裏沒有請求,隻有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