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襖子一見時令進了屋,顯得十分慌亂。時令拿眼把屋子和小襖子飛快地打量一遍,他看見驚慌失措的小襖子,兩隻手東抓西撓毫無目的,就說:“小襖子,怎麼慌成這樣?我是你舅舅。舅舅來了,慌個什麼。”時令拿上次去代安的事和小襖子先開個玩笑,想讓小襖子安生下來。哪知小襖子更慌了,她伸出兩隻巴掌在臉前搖晃著說:“可別給我提這事了,你一提我的病又該重了。”時令看小襖子還是魔魔怔怔,就決定換一種口氣和小襖子說話。他說:“有煙吧,給我根煙抽吧。”時令一說抽煙,小襖子連忙拉開一個抽屜,從抽屜裏拿出一盒“老刀”煙遞給時令說:“也不知還能抽不能抽,我可有一陣子不抽煙了,一聞煙味兒就惡心。”時令接過煙,用指甲挑開錫紙聞聞,覺得這煙果然有一股黴味兒。他抽出一支也不點,隻在桌上磕打。
時令磕著煙,小襖子坐上炕沿兒還是顯得不安生,她把兩隻巴掌夾在腿縫兒裏不住地揉搓。時令坐在椅子上看著搓手的小襖子說:“小襖子,上級讓我來,是來看你。聽說你鬧了一陣子病。”
“我好了,這一陣子見好,利索了,不礙了。”小襖子趕緊說,話說得斷斷續續。
時令跟小襖子說著話,繼續觀察小襖子和她的屋子,直把小襖子看得渾身一陣陣發緊。時令見小襖子身後堆著一堆該洗的衣服,衣服堆裏就有那件蔥綠毛布大褂,就又想起那次他和她一起去代安,小襖子穿著大褂抿著腿走路的樣子。現在的小襖子穿一件斜大襟短袖布衫,手腕子以上圓滾滾的。他還發現,小襖子幾個月不出門,臉被捂白了,胳膊也捂白了。他研究一陣小襖子,決定和她說正事。他是來領小襖子去敵工部的,取燈犧牲後,縣裏很重視笨花的情況,決定讓敵工部來領小襖子,通過小襖子了解取燈被捕的蛛絲馬跡。他應該順利、穩妥地把小襖子帶走,這就得先穩住小襖子。
時令竭力表現出他這次來笨花的平常,又說了些上級是如何關心她的話,小襖子才漸漸安生下來。
時令開始和小襖子說正題:“小襖子,有個事。”他說得簡單、明確,盡量顯得隨意。
“什麼事,莫非還和從前一樣?”小襖子一驚,驚恐中帶出些警惕。
時令說:“也可以這麼說。”
小襖子把夾在兩腿之間的手抽出來,扶住炕沿兒,身子往後一仰,更顯警惕地說:“這些日子我淨想別的事了,先前的事我都忘了。”她想把時令往別處引。
時令看小襖子躲躲閃閃,便專拿抗日陣營中常用的語言“吸引”她,說:“怎麼,動搖了?”
小襖子雖然想忘掉從前的事,可又怕聽“動搖”這兩個字。“動搖”是形容對抗日工作的三心二意、意誌不堅定的常用語,她可不願意給時令留下“動搖”的印象。就又趕緊說:“我娘淨托人給我說婆家,我就整天跟我娘說,也不看這是什麼世道,哪顧得上呀。”
小襖子說世道,說顧不上想個人的事,時令可以從兩方麵理解,一是環境的殘酷正耽誤著小襖子,二是小襖子由於為抗日奔忙才無暇顧及自己。時令笑了,說:“說婆家倒不能不重視,其實也可以兼顧呀。”
小襖子說:“你是說,不讓我忘了抗日?”她試探著時令。
時令說:“看,一捅就破。”
小襖子說:“我鬧了陣子病,我當八路早把我忘了。”她還在試探時令。
時令說:“看你說的,抗日政府還能把你忘了。”他這是話裏有話了。
小襖子高興起來,從炕上一躍而起,棲在時令眼前說:“那就快給我布置吧。”
時令向後仰著身子躲著小襖子說:“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個人怕說不準確,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襖子說:“莫非去見尹縣長?”
時令說:“尹縣長和敵工部都在找你。”
小襖子說:“就走?”
時令說:“就走。天黑得趕到,還有二十裏地呢。”
小襖子說:“我得換身衣裳呀。”說著便去拽她的毛布大褂。
時令說:“不必了,這次不同於去代安,身上的這衣裳就行,天這麼熱。”
小襖子說:“老百姓不時興穿短袖的。”
時令說:“也不礙。”
小襖子就抄起掃炕笤帚把自己渾身上下掃了個遍,跟時令出了門。出門時她在前院對大花瓣兒說,縣裏叫她哩,她要出去一趟。有人找她就說出村染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