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街收雞的老頭兒也來了,他看見向文成,也想問自己的事,張了張嘴,不知為什麼沒有問,躲躲閃閃地消失在人群裏。
縣長尹率真來了,區長甘子明來了,西貝時令來了,走動兒來了,奔兒樓來了,佟繼臣也來了。嫁出去的閨女們也回來了,閨女裏有素和安。所有能回笨花的人都回來了。頭一天,同艾還讓三靈給小妮兒捎信兒,讓她回來。可小妮兒對三靈說:“我不能回去,我沒為抗日做過什麼事。”三靈又去叫甘運來,甘運來說:“我不回笨花了,開會那天我想一個人到向大人的糞廠坐一天。”同艾沒有給向桂捎信兒,她知道,這場合是不會有向桂的。
八年來,茂盛店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熱鬧:一個用門板和席棚搭起的戲台矗立在西牆根大椿樹下,從前這裏是花市,逢集時擺滿地的是花包。大會按照預定程序開始了,甘子明上台先講了目前形勢,著重介紹了日本投降的經過。他強調說,日本投降並不是他願意投降,是被我們打的!他身後坐著尹率真和縣區領導,向文成也被邀請在台上就坐。
甘子明講完話,是與會全體為笨花村在抗戰中死難的烈士默哀。
該是助興演出了,台上的人走下來,又在台前坐成一排。戲台騰出來了,戲班領場的把台上的桌椅掛上桌圍椅披。鑼鼓按規矩打了頭通,又打了二通,《光榮牌》的演出開始了:王滿倉上場。演王滿倉的演員是個唱小生的,現在穿上八路軍的衣服還是按照舊戲的程式做動作,說唱都帶著演小生的娃娃腔。排練時向文成幾次提醒他,說八路軍戰士說話不能帶娃娃腔,可他改不過來。王滿倉邁著台步走到台前先念引子,引子曰:“抱定救國誌,心向眾黎民。”念完引子該是四句定場詩,定場詩是:
萬裏江山起狼煙,
倭寇侵犯我河山。
七尺男兒當兵去,
打敗倭寇回家園。
四句定場詩過後是道白,道白曰:“我,王滿倉是也。本為兆州鄉民,全家勤耕勤種,日子倒也順遂。隻因日寇入侵我國,占我領土,辱我人民,滿倉才棄農從軍,做了一名八路軍戰士。幾年來我抗日軍民與敵軍浴血奮戰,日寇終於敗在我軍民足下!今,日寇既滅,軍中暫無戰事,我滿倉才告假還家探望父母大人,探罷家人再返軍中。看今日天氣晴和,我不免還家去也。”
王滿倉道白完畢,按戲文的規矩,是一段不緊不慢的唱段,他唱道:
王滿倉來喲心裏明,
身又強力又壯正在年輕。
都隻為日寇投降形勢既定,
我這才走上那還家的路程。
……
王滿倉繞著戲台邊走邊唱,他唱完自己該唱的戲文,正要下場時,卻不知為什麼一陣心血來潮,心生詭計,偏要和他那位身在家中的年輕媳婦開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隻見他先解下腰間的皮帶,把皮帶提在手裏,把軍帽歪戴過來,又伸手在“地”上摸些灰土擦在臉上,活脫兒就成了一個逃兵。剛才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八路軍戰士的王滿倉,現在卻邁著醜角的步子,伴著一陣有節奏的“敗鑼”,踉蹌著走下場去。
接著上場的是王滿倉的媳婦桂香。桂香由一個先前唱旦角的男人飾演,這是一位身材偏高的男人,長鼻子大臉,脖子上且有明顯的喉結。他頭上綁著簾子般的短發,隻用條手巾包住頭頂。他身穿紅襖綠褲,邁著旦角常走的碎步走到台前。這桂香一亮相,觀眾便爆出了無休無止的大笑,他們笑著議論著桂香的長相。有的說:“這媳婦長相可不強,王滿倉該休她了。”有的說:“她先前穿戲裝可不這樣,生是這身衣裳不‘托’人。”桂香在一片議論聲中還是扭搭一陣,屈腿坐在一架紡車前。她是要紡棉花的,她搖著紡車念著定場詩:
奴家今年整十八,
自幼生長在貧家。
政府號召大生產,
一家吃穿不缺乏。
定場詩過後又是自我介紹式的道白,道白過後是一大段唱。她唱道:“一紡車緊一緊弦,手搖那個紡車嗡啊嗡的圓……”她唱了生產自救的好處,又唱了丈夫王滿倉的參軍,也唱了抗戰勝利後她盼夫歸來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