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李 希口述|蘇錦炎 整理|曹曉波
1937年,災難深重,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竺梅先辦起“國際災童教養院”,收了600多個伢兒。
1937年冬天,日寇進了杭州,我10歲,失學了。有上海親戚說,日寇轟炸閘北,很多流落街頭的孤兒被一個大老板收容,要去奉化山裏辦學校。有飯吃,有衣穿。我說我也要去。
父親帶我到上海的寧波同鄉會報了名,又到大老板辦的傷兵醫院檢查身體,領了白襯衫、藍背帶褲,一枚有烈火、海水和救生圈圖案的院徽。一天早上,乘卡車到十六鋪碼頭,坐輪船。
那時寧波還沒淪陷,當地學生列隊舉旗子、喊口號,開歡迎會。我們又換乘木船,到奉化橫溪,再走山路。走不動的伢兒,竹轎抬。山農淳樸啊,說我們落難了,家家門口放張桌子,擺上糕點茶水款待我們。有一個40來歲的女老師,身穿士林藍旗袍,跑前走後照顧,她問我:“小囡走不走得動啊?”
後來曉得,這老師就是大老板的二太太,徐錦華。大老板叫竺梅先,奉化人,是上海大來銀行、寧紹輪船公司、嘉興民豐造紙廠、杭州華豐造紙廠的總經理。當時,華豐廠董事長是杜月笙,竺梅先人稱“竺大班”。
竺梅先長什麼樣?個頭不高,戴副眼鏡,慈麵善目,早年跟隨過孫中山先生。徐錦華啊?這張照片上的就是,端莊沉穩。我見過她一張騎馬佩槍的照片,很英武,他倆是在北伐軍中結識的。
“八·一三”淞滬會戰爆發,竺梅先一次捐了一架飛機的錢,他還把家中的銀器、細軟裝了一卡車,在寧波同鄉會變賣,建了一所傷兵醫院。1938年1月,冷啊,凍死餓死的流浪兒很多。竺先生在同鄉會上說:國家災難深重,希望寄托在下一代。應該把他們收養起來!董事們出錢出物,決定辦學校,稱“國際災童教養院”。竺梅先任院長,徐錦華任副院長。
為啥叫“國際”?第一,是有外國人資助;第二,也好少一點日本人騷擾。
收了600多個伢兒哎,最小的四五歲,最大的十四五歲。加上教員,700多人。當時日本佬的炮火厲害,輪船公司全停了。竺院長到德國領事館辦注冊,“新寧紹”輪船改為“謀福”號,懸掛德國旗,才把我們運出吳淞口。
一大鍋飯,100個伢兒好吃嘞。一吹哨子,600多雙筷子一起舉起,“嘩”一聲,像落陣頭雨。
我們到奉化時,竺院長還在搶運華豐廠與民豐廠的設備。據說,錢江大橋被炸時,竺院長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光了腳,最後一個逃過大橋。搶運出的設備,有的運到雲南,由長子竺培農繼續開廠。竺院長留下了,他說,我走了,伢兒怎麼辦?
不少設備運到奉化,藏在泰清寺院的後山。寺院改建成了我們的教養院,大殿、二殿、三殿沿山上去,很大,九間教室,七間大寢室,每間寢室有儲藏室,存放學生的四季被褥、衣服。大殿是禮堂,後來又建了浴室、理發室、圖書室、醫護室。
這就是教養院的複原圖,東西廂房是男女寢室,二層樓,其他是平房。醫務室單獨在寺外東山坡上,有了病也好隔離。
警衛班住在鍾樓,七八個警衛原來都是土匪。為啥?那是第一年,有一個被綁票的人逃進來,土匪緊跟,要副院長交人。副院長勸土匪頭子:你也是苦人兒,也是為了吃飯,放了他,我給你銅鈿。你要是肯留下,幫我防賊,我每月給大洋。土匪頭子沈寶財,遠近聞名,他同意了。這七八個土匪一身黑衣,密排對襟扣,剛來教養院時,我印象很深。換了灰製服後,覺得一點也不凶了,很盡職。
每天一早,起床號吹過,盥洗、做操,唱《大刀進行曲》,唱院歌:“吾生多幸,值風潮鼓蕩? ?中興則在吾曹。”然後吃早飯。
鍾樓盡頭是夥房,飯鍋大得像口池塘,一鍋飯,100個伢兒好吃嘞。吃菜,一天幾大擔,10天一頓肉。大食堂並排兩個,七八十張方桌,一桌8個學生,一日三餐,四菜一湯。吃飯時,值日的同學站中間,等大家盛好飯,他一吹哨子,600多雙筷子一起舉起,“嘩”一聲,像落陣頭雨。
副院長很懂保健,我們是夏天喝青蒿茶,解毒敗火;冬天幹燥,咽喉要痛,蘿卜絲湯當茶。老師水平都不錯,有上海聖約翰大學的高材生,也有東京早稻田大學的,還有華豐廠、民豐廠的工程師。我們沒有寒暑假,放了假到哪裏去?四個月一個學期,一年連續三個學期,星期天休息一天。
奎寧粉末苦得要命。我們不懂啊,死活不吃,副院長和醫生、老師用嫩菜葉包好塞進我們喉嚨。
寧波淪陷,上海租界也完了,有錢的逃去了香港,教養院就靠竺院長獨力支撐。後來我們寫字的紙,先寫鉛筆字,再寫鋼筆字,最後寫毛筆字。熄燈號吹過,老師點了油燈批改。看這種字上加字的作業,年長的老師多少費眼神哦。缺少教材,留學過的老師就用他們的英文課本,數學、幾何,全是英語原版。我的外語,就是那時候打下的基礎。
我們隻曉得伢兒在一起有說有笑,開心。晚上,大通鋪就像戲台,熄燈號一吹,不少同學還在嬉鬧。副院長來巡視了,侍女歐月仙陪同,拎了馬燈,一個一個寢室走,聽到喧鬧,她會問:“哪個小囡還沒睡啊?”有一次她走到我床邊,為我掖過被子。容易尿床的,她會扶起來叫他去撒尿。到了清晨,副院長還會來看一遍。
就這麼照顧,還是有人突然發病了,我也是,躺在醫護室,十幾張小床都滿了。一會兒熱得要命,恨不得跳進冰窖;一會兒冷得發抖。後來曉得是瘧疾,副院長趕緊派人到上海買特效藥奎寧。日寇封鎖得多少緊哦,奎寧居然搞來了。
哪有膠囊啊?是奎寧粉末,苦得要命。我們不懂啊,死活不吃,副院長和醫生、老師用嫩菜葉包好,塞進我們喉嚨。有個徐美娟醫生,上海人,竺院長的秘書徐無生動員她來的,她小囡還在吃奶。教養院一個月才給她八塊錢,但她對難童相當貼心,塞菜葉時又騙又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