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全院又是一場病。身上發癢嘍,一撓就破,疼啊,原來是生疥瘡了。我們穿的是草鞋哎,冬天加一雙夾布山襪,草繩擦破皮,我都痛得走不了路啊。副院長從寧波請了不少醫生、護士,加上老師,每天用一根小棒裹了棉花,給我們全身上下搽硫磺藥膏。搽啊搽,搽了十幾天,我們又嘻嘻哈哈了。後來曉得,是日本佬撒的細菌。
上刺刀的日本兵,列隊進了寺院,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走。我按要求低頭讀書,心怦怦亂跳。
副院長天天派人打探日本佬消息。有天,一個和尚來報信,說日本佬到樓嶴了。緊急開會哦,抗日的書籍全埋了。副院長說:日本佬要是進來,隨便什麼事發生,你們都不要抬頭看哦。不少同學的父母是被日本佬炸死的,加上平日的宣傳,對他們恨之入骨。萬一有異常怎麼辦?所有老師分在教室,督促保護。
日本兵分兩路從後山、寺前向泰清寺包抄,山門外架起輕、重機槍,大批日寇伏地舉槍。早稻田大學畢業的張月樓老師喊著日語上前去,向日本軍官嘰裏咕嚕解釋,副院長又遞給他各國的證書。那軍官帶了上刺刀的日本兵,列隊進了寺院,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走。我按要求低頭讀書,心是怦怦亂跳,害怕哦。還好,日本兵是在門外、窗口走過,沒有進教室。
鬼子走時,副院長忍痛給了兩頭自養的豬,嗷嗷叫著被抬走了,那是給我們改善生活的呀。後來,駐鄞奉的鬼子沒來騷擾過。
1940年,疥瘡過後,浙東又連遭災荒,買不到糧食。但竺院長每次來,都會帶來糧食,都會在晨會上給我們講抗日救國道理。有一次他剛到,就馬上跑進了後山,幾天都沒出來。聽說是日寇要他當寧波市長,來勸說的人隻好走了。
為維持教養院,竺院長獨資開了一家船務運輸報關行。有人勸竺先生,你都自顧不暇了,解散教養院,讓伢兒自謀出路好嘞。竺院長說,我既然把孤兒收下了,就要對他們負責。
寧波是1939年淪陷的,竺院長又從象山港進港,翻山越嶺到金華,再到奉化,走出一條運輸線。山路複雜,兵匪混雜,有一次貨物遭強盜搶劫,竺院長急得不得了,派徒弟許興馥去找一個姓黃的老頭,說這人黑白兩道都通。
巧啦,這老頭在寧波淪陷以前求過竺院長幫忙,找公安局長俞濟民,救一名將要槍決的青年。竺院長和俞濟民說:現在殺一個青年就少了一份抗戰力量。俞濟民拗不過竺院長麵子,釋放了那個青年。沒想到,就是這黃老頭,幫竺院長找回了貨物,從此,那一路的“強人”,隻要是竺先生的貨,暢行無阻。
竺院長生病去永康籌糧。他的靈柩接回來,山路上跪滿了學生,哭喊啊,山穀裏都是嗚嗚的回音。
1942年春天,竺院長生病,還是硬挺了去永康籌糧。沒想到啊,病倒了,送到寧波,搶救無效去世。
他的靈柩接回來了,從進泰清寺的路口到教養院,跪滿了學生。山路上哦,一眼望不到頭的人,哭喊啊,山穀裏都是嗚嗚的回音。他才54歲哎,要是沒有竺院長,不少同學早不在世上了(哽咽)。70多年了,現在一想起,我就難過。
竺院長臨終前一再和副院長說:“一定要把孩子們好好撫養下去,直到他們能自立為止。”竺院長去世後,會計清理資產,發現他持有的四大公司股票,全為教養院抵押了。徐錦華副院長和老師們說,工資我發不出了,要保障伢兒的生活,你們願意留,還是走,自己決定。最苦的階段,老師都不願意離去。有一個老師,工資最低,三塊錢一個月,我們不懂事啊,常笑他。就那麼少的工資,他都沒走,直到最後遣散。
慢慢地,三頓改成了兩頓,改成了稀飯,飯桶刮得洗過一樣幹淨。副院長的朋友送來一批高粱米,有點黴了,舍不得扔,也隻能吃個半飽。沒有菜,每桌一撮炒鹽。偶爾分到四分之一紅腐乳,像吃紅燒肉一樣香。玉米、馬鈴薯也當過飯,吃了很多日子。很多年後,我都不敢碰馬鈴薯,一吃胃就泛酸。
有一次,我的飯桌上多了一隻碗,碗口覆著一張紙,上麵寫了字:“我們已吃過,沒有中毒。”我打開一看,白白的蛇肉湯。男生雖然調皮,但對女生都很好,當時沒有葷菜,他們捉魚抓蝦,都忘不了女生。那蛇湯極鮮,幾年前我到香港,吃蛇羹,都不及它。
二年級有個同學,因為餓,誤吃野果,中毒死了。副院長痛哭:“是我沒有照顧好哎。”當時我聽了很難受。因為營養不足,不少同學得夜盲症,一到晚上,常常是一個同學拉了一串人走路。副院長心痛啊,托人搞來幾桶魚肝油,要我們天天排隊,老師挨個喂。
竺院長去世後,就靠許興馥單獨跑物資了,他有膽有識,奎寧粉就是他搞來的,竺院長的二女兒後來也許給他了。那時候,流落山中的兵痞也有稱“燒毛黨”的,兵荒馬亂。有一回,許興馥好不容易找了挑夫運糧食,翻山越嶺回來,在離泰清山將近十裏地,被“燒毛黨”劫了。挑夫全逃走了,幾十袋大米堆在路邊。許興馥急中生智,要兩個夥計在不遠處大叫“日本佬來了!”“燒毛黨”一聽,趕緊逃。後來,我們大一點的伢兒全出動了,大袋裝小袋,抬的抬,挑的挑,運回來了,成了我們的救命糧!
教養院被迫遣散,大同學選擇參軍、讀書、工作,小同學繼續讀書。我15歲離開,去了上海。
教養院遣散是被迫的,記得是1943年,先來了一個“和平軍”營長,也姓徐。剛開始,以為是副院長親戚嘞,後來曉得,是汪精衛老婆陳璧君要接收教養院。營長碰了壁,師長謝文達來了。副院長明確說:我寧可解散,也不會讓我的小囡去當漢奸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