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唐康(唐漢英)整理|林崇明
1936年,母親帶著我和妹妹離開家鄉瀏陽,來到上海,來到法租界拉斐德路422號。那年我隻有14歲,妹妹9歲。
我在那裏見識了花花世界各種各樣的男人,最後也奇跡般地,找到了我的終身伴侶。
母親說:“到了大城市女兒就是值錢,總比在鄉下一輩子生孩子做飯強!”
我的父親是湖南瀏陽人,21歲到上海唐公館做傭人,母親是江蘇揚州人,逃婚到上海,在唐公館做丫頭。唐公館老太太做主讓他倆結婚時,父親31歲,母親28歲。
一年以後我出生了,那是1922年5月17日,取名唐漢英。
幾年後我有了一個妹妹,兩個弟弟。
拖家帶口在外謀生不易,父親回老家務農。家裏共有七口人吃飯,上山下地勞動隻有父親一人,隻能寄希望於兩個兒子快快長大。在鄉下,我和妹妹的出路隻有一條,盡快做童養媳,減輕父母的負擔。
父親是個安命的人,他不僅自己安命,也要我們安命。
母親就不一樣了。她在上海、漢口、長沙做過傭人,見識到了與農村完全不同的生活。她認為窮人要想不窮死,就要有文化,所以她讓我在鄉村小學讀了兩個月書,直到腳被狗咬了,爛了個洞,走路都困難,才停止了學業。
窮困中的母親作出了意想不到的決定:“我把兩個女兒帶出去,兩個兒子歸你。我們三個在外打工,除了養活自己,剩下的全部寄回家。”
父親聽了火冒三丈:“外麵的世界我都看過了,你把兩個女兒帶出去幹什麼?到城裏零賣(當妓女)就有錢嗎?做夢!”
母親不以為然,駁斥道:“到了大城市女兒就是值錢,在有錢的男人眼皮底下能吃油穿綢,住公館房子,總比在鄉下一輩子生孩子做飯強!”
在我們家,母親的決定就是最終的決定。記得乘船離開那天,父親沒來送行,岸上站著年邁的奶奶,還有兩個幼小的弟弟,看著他們的身影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們母女三人都哭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父親和疼愛我的奶奶。
臨上車前,母親問:“梁先生,你走了,大姑娘怎麼辦?”
拉斐德路,這條以法國人命名的街很長,東起八仙橋大世界,西到徐家彙。往東大多是華人開的一些店,往西房子越來越漂亮,一幢幢西式小洋樓拔地而起,一般有五六層。
422號在這條街上屬於中等。一位電影公司的老板租用一樓。他經常請客,老板娘親自掌勺。二樓各住了兩對夫妻,三樓隻有一位先生,其餘還空著。
母親和我負責整理房間、打掃衛生、洗衣洗被,9歲的妹妹也幹些買香煙之類的零活,每個月掙來的錢大多寄回了湖南老家。我們幾乎沒有什麼開銷,每個月就是買點米。中午母親到馬浪路一個四川館子去洗盤子,沒有工錢,報酬就是盤子中的剩菜,母親用一隻鐵罐子帶回,熱一熱就是母女三人的菜了。
除了多幹活、多掙錢、多寄銀元回家之外,母親還有一個小算盤,那就是女兒的前程。妹妹還小是個孩子,我已滿15歲,少女的身材已經顯露,性格文靜內向,再穿上別人送的旗袍,就會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母親對我也倍加操心。我睡在樓梯下的空間裏,母親找人裝了門,還加了鎖。有一天夜裏,電影公司老板的侄子摸到樓梯間,看到小門上了鎖隻好走開了,母親為此十分慶幸。
二樓左邊住著一位銀行白領和他的二姨太,二姨太是個蘇州舞女,兩夫妻周末到舞廳跳舞,平時舞女一個人獨守空房,很是無聊。母親感受不到舞女孤獨寂寞的心情,反而覺得這樣很好,隻要男人有錢,做大老婆還是小老婆有什麼關係,有洋房住,有飯吃就好。按照這個標準,有一位房客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三樓的梁先生高個子,廣東人,穿一身白西裝,戴白色太陽帽,黑墨鏡,皮鞋兩頭白中間黃,製作精細,待人彬彬有禮,親切地稱妹妹“小南子”,叫我“大姑娘”。
我們母女三人擠睡在胡小姐的涼台上,他有時晚上不回來,就主動把鑰匙交給母親,說:“讓大姑娘睡我的床,你們也可以鬆快些。”有一天半夜裏,梁先生突然回來了,母親急忙拉開門叫道:“快,快起來,梁先生回來了!”梁先生並不急著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胡小姐處打麻將,直到下半夜才去入睡。母親很是抱歉,想不到第二天一早,梁先生反而笑著說:“大姑娘睡過的被窩暖著呢!”母親聽了心裏一熱,覺得他話中有話,十分高興。從此隻要梁先生屋裏有什麼活她都急著催我去。
“西安事變”之後,梁先生拎了他的大皮箱離開了422號,臨上車前,母親問他:“梁先生,你走了,大姑娘怎麼辦?”梁先生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說了一句:“我要到南京去。”梁先生究竟是在國民黨裏任職,還是一個地下共產黨員,我和母親都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一個好人,而且是擔負著某種使命的人。
搖曳的燭光中,小男孩說:“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回去,我們可以結婚呀!”
因為做生意不景氣,電影公司老板走了,房客也越來越少。大房東收了一點點房租,對付水電費後所剩無幾,就幹脆斷水斷電,這樣連剩下的房客也紛紛離去,我們母女三人失去了生活來源。大房東派了個白頭發老頭來鎖門,母親懇求他讓我們暫住幾天,等找到事做後一定搬走。
第二天一早母親對我們說:“三個人有十三間房,東南西北隨我們睡,沒水沒電倒沒什麼,就是不能在這裏餓死。”她右手一揮:“我去招二房東!”接著就噔噔噔下了樓。穿過馬路請測字攤先生寫了一張招二房東的條子,往電線杆上一貼。
過了一天,來了一個又黑又瘦的40歲男子,滿臉麻子,看起來土不土洋不洋。母親帶著他一間一間房間看過來,一間間定好租金,母親免費給他燒飯,沈麻子住二樓一大間,其餘房子全部出租。
不識字,但有膽識的母親在關鍵時刻總是做出驚人之舉。新的房客陸陸續續搬了進來,422號又恢複了元氣。
好景不長,半年之後,沈麻子突然失蹤,還帶走了一個月剛剛收上來的房租,422號又陷入了無水無電的黑暗之中,入住半年的房客紛紛離開。
母親帶著妹妹四處打聽哪裏有活幹,我守在房裏等待消息。晚上整幢樓一片漆黑,突然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同時傳來了問話聲:“有人嗎?有洋火嗎?”“有!”我劃了一根火柴點亮了對方手中的蠟燭,燭光照亮了一張陌生小男孩的臉,“喲,是你呀!”小男孩把我當成了老相識,“你拿蠟燭,我來開門。”
我站在門外邊,在搖曳的燭光中,隱隱約約看到牆上掛著結婚照,桌子上櫃子上有好幾個果盤。小男孩是個中學生,他不停地吃著糕點,一邊走來走去一邊和我聊天,還抓了一把花生放到我手裏。他說:“你吃花生呀,這是我表姐租的房子,他們到杭州旅遊去了,要我來照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