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老頭的“生意”黃了,母親念叨:“這麼大一塊肥肉掉到地上了。”
房客朱太太有個老同學,曾經是一個猶太老頭的情人,也當過舞女,後來年紀大了,就給老頭子當管家。她來看朱太太時說,想收個幹女兒。這個“幹女兒”隻是一個名義,小時候管吃管住,成年了就要供猶太老頭玩,再大一點玩夠了就去當舞女自謀生路。
母親一聽到這個消息,毫不猶豫地在紅紙條上摁了手印,把妹妹送到了猶太老頭的住處———靜安寺路靜安別墅。她很現實,認為妹妹現在有吃有穿有書讀就很好了,以後的事誰也料不準,到時候再說嘛!我放心不下妹妹,她隻有11歲,所以常常去看望她。有一次正好被老頭碰到,他就通過舞女向我母親提出,讓我頂替妹妹供他先玩玩。
母親認為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坐著黃包車趕到靜安別墅。她認為兩個女兒的初夜權不能白給,提出我和她每人都要有一個獨立的房間,還要付給她生活費。
舞女一聽就跳起來了,因為她的母親在別墅二樓開了扣子店,如果要另安排兩個房間,扣子店就要搬出去。舞女一邊罵我們家是“黑心狼”,一邊到鄉下另找了一個小姑娘做“幹女兒”。這筆“生意”就這樣黃了,最受打擊的是母親,她從此落下了嚴重的胃病,痛得直不起腰,嘴裏不停念叨“這麼大的一塊肥肉掉到地上了”。
我心疼母親,她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兩姐妹操碎了心,可我和妹妹心裏又很慶幸沒有落入猶太老頭的虎口。
母親在猶太老頭處吃了敗仗,一時也沒有新的目標,覺得林先生為人隨和講道理,就是不知他的收入到底多少,想探一下虛實。一天母親主動和林先生搭話,先說大姑娘脾氣很好,又問先生每月多少大洋啊,林先生很聰明,不說具體數字,隻伸出一隻手,上麵立著一個大拇指和一個小拇指,母親領會6塊是不可能的,那就是60塊錢了,於是態度有了轉變。林先生還和母親達成了協議,由他負責學費,送我去讀書。
母親將我的幾件舊衣服卷成一個筒說:“跟他去吧,能讀書總是好的。”
1938年9月,我帶了林先生寫的一張字條,到拉斐德路薩坡賽路中華女子職業中學附小五年級讀書。早上我給房客收拾房間,然後去上學。穿著蔭丹士林布的藍旗袍、白球鞋,右手抱了一隻布條編成的書包在大街上走著,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母親是個十分講求實際的人,對我說:“林先生幫你讀書,你就沒時間做事了,你要他出飯錢,總不能叫我養你。”
母親有她的道理,可叫我怎麼開口呢?我看見他赤身穿襯衫(那時襯衫內都穿背心),襪子頭都有一個洞,大衣領子內側也是破的。沒有圍巾,從來也不用手帕。我幾次看到他在小店裏吃最便宜的陽春麵。他這個月薪60元也太玄乎了。他已經省下錢供我讀書,我還要得寸進尺叫他付飯錢,這怎麼說得過去呢?
二房東羅太太手中的錢周轉不過來,到跑馬場去賭博,本錢就是收到的房租,結果運氣不好輸得精光。422號又完了,房客都已經搬走,隻剩下林先生一時還沒有落實住處暫住一兩天。
晚上在燭光下,林先生躺在床上對我說:“不管怎麼困難,你一定要堅持讀書。我走了,你會想我嗎?”我沉默不語,想到梁先生、胡先生、小男孩,大家一分手,各奔東西,誰還會記得呢?我說:“我很快會忘記你的。”想不到我的一句話引得林先生流出了眼淚。
第二天我放學回來,看到林先生的房間空了。“他怎麼說的呢?到底過幾天還會不會再來呢?”我一邊問一邊哭起來了,母親說:“有什麼好哭的。”
大房東又托人帶信來讓我們立即離開,可我們去哪兒呢。雨不停地下,中午林先生突然從後門走進來,母親站在二樓樓梯口發話了:“林先生,請你上來一下。”不一會兒,林先生就下來了,他站在窗口對我說:“你媽媽要我拿一百塊大洋,讓你跟我走。我答應去想想辦法。你還是先上課去吧!”
我說:“媽老是想那一百塊大洋,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多錢,算了吧,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說到這裏我已是泣不成聲。
這一天真長啊!就像過了三年。第二天林先生來了,他對我笑笑,拍拍他舊大衣的鼓鼓的口袋,對母親說:“先交50塊,還有50塊以後再給你。”媽沉著臉,點了點頭,然後將我的幾件舊衣服卷成一個筒,遞給我時說:“跟他去吧,能讀書總是好的。”
母親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做這樣的選擇,實在是迫不得已。我跟著林先生走了,不敢回頭看媽媽和妹妹,她們今後到哪裏安身呢?
我終於離開了拉斐德路422號,結束了三年睡樓梯房的日子。1942 年1月,我和阿林登上了外灘的客輪,告別了上海,到蘇中抗日根據地,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我和阿林在風風雨雨中共同生活了43年,直到1982年他病故。
多少年,農村這塊無望的土地拴不住母親想改變命運的心,現在心定了。
1944年,仍在上海做工的母親收到我從蘇中根據地托人帶去的信,那時日本人已進駐了上海的租界,老百姓連黴米都買不到。她懷著“那邊”總比這裏好的希望,帶著妹妹投奔蘇中根據地。到了興化縣《蘇中報》駐紮的村子,看到幾十個男女同誌住在老鄉的土屋裏,光著腳在泥濘的路上走著,十分失望,隻住了一個晚上,就硬拉著妹妹離開了解放區。
不久,母親果斷地把妹妹嫁給了一個路上遇到的男士,因為他手上戴著一塊手表和一枚金戒指。其實他不過是上海大眾牙刷廠的工人,工廠倒閉,為保值,他用全部遣散費買了這兩件東西。
不僅如此,他上海的妻子病故,留下一個女兒,家鄉還有原配。妹妹嫁到這戶人家,吃飯時一大桌人她要侍候,輪到妹妹吃飯時隻剩下一點菜湯。母親一心想兩個女兒嫁個好人家,改變全家人的命運,現在都成了泡影。
1948年她回到了湖南瀏陽。1949年,瀏陽農村土改,父親被推選為農會主席,母親帶著妹妹回到了農村,一家五口分到了土地和兩間地主的房子。多少年了,農村這塊無望的土地拴不住她想改變命運的心,現在她的心定了,母親說:“我要爭取到北京見毛主席!”
1951年一天傍晚,她進門時摔倒在地,是高血壓中風,從此臥床不起,1954年母親離開了人世。
還要提一句的是,阿林口頭承諾的50塊銀元始終沒有還清,母親後來也不再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