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大偉
最近,兩次接到內蒙古林東一中老師和領導的電話,熱忱邀我屆時回林東一趟,參加學校60華誕的慶典活動。
遺憾的是,今年下半年,我忙於脫不了身的私事,實在難以成行———不過,還是能夠抽出點時間,用心寫篇小文,重返往昔。是為神遊。
在街上漫步,回家
在悅目清心的藍天之下,我在林東鎮的街頭閑步。出了“三八商店”(那是當年巴林左旗唯一的樓房建築),走過那位回族老太賣熟牛羊下水的小車,進得劇場邊上那間新華書店,翻翻架上的新書,看看林立的年畫? ?忽被濃烈的香味牽引,遂趨近那家生意興隆的餡兒餅小店。這裏總是氣霧彌漫,顧客盈門。
傳達室的烏師傅,住校單身宿舍的同事小白和一兵兩位姑娘,麵容英俊、少言寡語的雲廣貞,還有體育老師吳慶瑞兄,也許就在這裏剛剛享用完一頓牛肉餡兒餅? ?
前麵再經過小學和部隊駐地,就是一中了。
林東一中,就是我曾工作了八年半的地方。
“牛鬼”助我
緊挨著荒草叢生的一中後院,是一處學生操場,它的前方有一排教師宿舍。走進黑洞洞的走廊,其中的一間就是我們小夫妻最初安下的家。
“校革委會”成員、工人邊才師傅領來幾個人打掃屋子。他個小,稍顯絡腮胡,嗓音有些嘶啞:“讓‘牛鬼蛇神’給你們收拾收拾,糊糊窗子。不要同他們說話。”
邊才走後,好像我還是與“牛鬼”說了話,不多。他們中,我記得最清楚的有寇顯老師,他麵色凝重,顯示出逆境裏具有的較強個性與才氣,抽煙似乎多(後來調到別地,據說也“搞文學”了);有孫龍驊老師,我的北師大學兄,也抽煙,會做家具;好像還有傅善武老師,他穿黑色褂子或棉襖,體格魁梧結實,麵色黑中透紅,麵相分明是一位慈和的長者,與他炫耀武功的名字“善武”頗多矛盾。
傅老師的奇大食量———幾十個饅頭加上幾斤煮就的白肉,我的天!———和飯後渴望大幹體力活的習慣,想必要驚倒熱愛江湖奇人的馮驥才。
那次被驅使著收拾屋子的“牛鬼”裏,有龐而親老師嗎?確定不了? ?
半夜遊行出“現反”
就在那同一間屋,夜半三更,砰砰的敲門聲外加激情吆喝:“老師們快起來!要上街遊行,慶祝偉大領袖最新最高指示發表啦!”
急忙起床,盡快穿戴,出門去領彩色紙旗,人手一旗,排進隊伍。睡迷迷的人群蜿蜒出了學校大門,向“街上”進發,震耳的鑼鼓與口號聲專橫地壓倒一切聲響,使得大家不住張口打出的哈欠似是放著一個個啞炮。
夜霧彌漫的街市寒氣襲人,四處都有隊伍在蠕動,遠遠近近的口號鑼鼓聲交雜,此起彼伏。如此走著喊著,忽然之間,隊伍裏傳出尖利的叫聲:“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湯慶生!”原因是,老實巴交的青年教師湯慶生,迷迷糊糊之中領頭喊口號,不幸錯喊一句,隨即喊了個反革命當當。
前不久,我與現居南京的湯先生通了電話,提起此事時,他以濃重南京味的普通話表示依然憤慨。
權威的小鬧鍾
因有漫畫一類美術愛好在手,且熱情參與校園內外的宣傳活動,承蒙駐一中宣傳隊和“校革委會”領導垂青,將我吸收進了民兵組織。在彼時,這個組織似比黨組織還要個兒大。啊,對了,彼時黨組織似還正處於“癱瘓”狀態。
忽一日,記不得哪位民兵領導鄭重通知我:“今天晚上,你在關押張守世的屋子裏值班。”同時,他告訴我幾項當看守的規矩,例如警惕對方自殺,有情況如何報告等。讓我聽後心跳加快,腎上腺素立時劇增。
就在此前的某一天,大約是在晚上,全校教職員工一應人等,被急速召進那間慣常集體開革命會議的教室,其氣氛似有萬分危重的事情要發生。更令人不解的是,一隻不會開口發言的馬蹄小鍾也被人帶了進來,將它的鬧鍾鈴定好時,擺在顯眼的位置。
待好奇又忐忑的人們坐定、抽煙的卷好煙還未點上的刹那,“靠邊”多時的校長張守世被推了進來,命其坐於一隅。接下來即是幾位同事激烈發言,以示“政策攻心”,喝令張在限定時間之內坦白他“自己心裏有數的嚴重問題”。
幾位的發言不長,但都聲勢壯大,似乎已緊緊揪住了張的命門要衝。輪番發言結束,接下來便是有意設定的久久冷場。
但見守世先生垂著腦袋,沒有動作沒有聲響,始終沒有立起來坦白或求饒。隻聽得時鍾在滿屋子放肆地嚓嚓響,報告著時間在照常行進。不知過了多久,嚇人一跳的鬧鍾鈴聲驟然響起。有人應聲即刻站起宣布,拒不坦白的張守世,乃是“內人黨”(“文革”中被造反派杜撰出的子虛烏有反革命政黨)人物,人民的敵人,現在失去了最後的坦白機會雲雲。而後照例是呼喊口號,大概沒有按他的頭皮,應該是“講政策的”。
自那天起,這位“靠邊”的校長,加碼成人民敵人,日夜被羈留在校園西南角的一間屋子裏幽閉。
與“敵人”同居一宿
今夜,我要與他單獨相處,內心的不平靜毋庸多說。
在通夜不滅的電燈光下,我倆各坐一頭,默不作聲。我們都會抽煙,他卷煙葉,我抽一盒廉價的成品煙,忘了牌子。在繚繞煙霧裏,我偷眼看他,心裏嘀咕,不要在今夜自殺啊,你大概不至於害我吧。
他不看我,不時換個坐的姿勢,嘴裏偶爾發出“嗞”的聲響,不像是“戳牙花子”,似是一種歎息,有時會突兀地側一下頭,或抬頭看著上方紙糊的頂棚,鼓起腮幫,緩緩吐氣。
許久後,我站起,走近“敵人”,送他一支煙抽。他沒有看我的臉,隻抬眼看煙,接受。隨即搖搖頭,另一隻手拿起桌上的一盒火柴,說:“有,我有。”這顯示他很敏感,細心,早已發現我手裏的火柴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