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全黑了,荒山野嶺中,隻有農人打柴的小徑。下一個陡坡時,我父親走在前麵,憑著腳底的感覺一步步踩穩,主席在後麵還打趣道:“這裏沒有路,我們給杭州人民走出一條路來。”
終於走到天竺山,父親趕忙派人到上天竺的浙江公安幹校去打電話。
到家已是晚上8 點半。這天,因為主席“失蹤”4 個小時,我父親挨了一頓罵。
警衛工作難做,為了主席的安全,最好是清理每一條路線,事先對遊人做疏散和布控。但是又要不露聲色,不能讓主席感覺脫離群眾。其實主席心裏門兒清。1955年,主席寫了一首《五律·看山》,都說是主席對杭州湖光山色的讚美。我父親說,其實是主席在批評警衛工作。
那次陪主席上北高峰,下山已是傍晚,正是農家點火做飯的時間,可是路過的農家門戶緊閉,不見一人。主席站在大鬆樹下休息,突然房後跳出一隻大公雞,朝他們走來。主席笑了,對父親說:“廳長廳長,你把群眾管住了,卻沒有把大公雞管住。是這隻大公雞不聽你管,還是你管不住它?”
那首詩裏寫的“一片飄颻下,歡迎有晚鷹”,隻有父親心裏明白,就是在說,那天門戶緊閉的農舍旁,隻有一隻大公雞來歡迎他。
有5年時間,我們家誰也不知道父親在哪裏,是否還活著。
1968年2月28日,父親突然被專機押送北京,秘密關押了7年,罪名有收集江青的黑材料、裝竊聽器等好幾項。但父親心裏明白,關鍵的恐怕隻有一件事,那是1954年的舊事,他當時犯了一個無法避免的錯誤。
1954年3月,江青隨主席來杭州。主席走後,江青繼續住在杭州。
3月下旬,江青接到一封匿名信,內容是寫30年代她在上海時的一些曆史問題,顯然,寫信人是對江青的驕橫作風不滿,在警告她,不要太張狂,有人了解你的底細。
第二天,江青專門找我父親談了一個上午,要求破案,找出寫信人。
後來這封匿名信升級為“18號案件”,由公安部負責,作為特大案件偵查,秘密收集了800多人的筆跡進行鑒定。但沒有結果。
1961年,中共元老林伯渠病逝,他的妻子朱明給中央寫了封信,反應林伯渠死後一些遺留問題。誰知這封信卻引出了7年前的“18號案”———兩封信的筆跡一模一樣。
朱明在承認是她寫的那封匿名信後自殺。
我父親因為看過這封信,認識其中一些人,引來這一場牢獄之災。
父親明白,這是一場躲不過也說不清的災難,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在獄中,他用沉默對付所有的審問。有5年時間,我們家誰也不知道父親在哪裏,是否還活著,一直到1972年,母親才被允許進京探望。
1974年冬天,母親帶著我兩個兄弟,第二次去北京探監。到北京已是晚上9點,氣溫降到零下10度。母親找到公安部招待所,拿出介紹信想登記住宿。
登記處的人冷著臉說:“我們有規定,不能招待罪犯家屬,請你們馬上離開。”
這是一個最冷的冬夜。11歲時就跟隨祖母坐了半年日本鬼子牢房的母親,是個開朗堅強的女性,那天晚上,在星光下,看著公安部招待所那塊大字招牌,她流下眼淚,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那天晚上,母子三人就坐在公安部的大門外,熬到天亮。
晚年,讀書寫字成了他的最愛。有老部下向他討字,他大筆一揮:“淡泊”。
父親沒想到,69歲時會重返公安戰線。
大概是心中的秘密太多了,父親成了一個寡言的人。
很多年來,我們家最熱鬧的地方是飯桌上,五個孩子帶來各種各樣的信息,還有我們對社會現象的評論和抨擊。飯桌上的話,難免有過頭的,母親會大聲斥責。而父親,則從來是一個傾聽者,不發一言,不作任何評論,任我們隨心所欲地發表自己的見解。我們家的飯桌,似乎也成了他的一個信息來源。
有次飯桌上,我說起外麵聽來的一些情況,剛剛開口,父親舉起筷子,點著盤子說,少說話,多吃菜。等到吃完了飯,我和他到院子裏去散步,走到無人處,父親停下腳步,對著我說,“你剛才想說什麼?現在可以說了。”
父親,一個令敵人膽寒的山東大漢,但在我的眼裏,他的脾氣極好,我從來沒見過他發脾氣。我母親性格直率、剛烈,多半也是讓父親寵出來的。
小時候我不願去幼兒園,有一天把母親惹火了,拿著菜刀追著我喊“要殺了你”,我一邊逃一邊大喊“爸爸———”,父親把我藏在他的身後。那一天我就乖乖地坐在他的辦公室外間,一聲不響,拿著一本不知什麼畫報,來來回回翻了一天。
長期的工作習慣,使父親練就了這個角色所需要的所有謹慎,但在我眼裏,他不是一個拘泥小節的人。記得有一次,我周末玩瘋了,忘了做作業,晚上困得不行了,母親還逼著我把作業做完再睡。父親看我拿著筆打瞌睡,就跟母親說,算了,讓她去睡覺吧,我替她做。
偶爾,嚴謹克己的父親也會露出幽默的一麵。母親喜歡打牌,她是洗牌高手,不知怎麼弄的,大小王常常在她的手裏。父親不打牌,偶爾他會來觀戰,背著手站在母親的身後看,然後做詫異狀:“咦,劉馨,你的司令呢?”
他會打麻將,但除了陪首長玩玩,他一般不打。有一次,他的手氣極好,摸到了四個“百搭”,從此他再也不玩麻將了。他說,任何事情都有盛衰,麻將桌上,摸到四個百搭,那是盛極之時,再往後就是衰落了,任何事情都是同理。
晚年,讀書寫字成了他的最愛。有老部下來看他,向他討字,他大筆一揮,兩個大字:“淡泊”。
有了這兩個字,他這一生才真正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