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茅君瑤
整理|醜 醜
我13歲開始的初戀,結束在16歲,1949年。
我在60多歲時跨越半個地球找到了我的初戀情人,可是至今沒有見麵,現在他已經90歲了。你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聽我慢慢說。
聽到“空軍”兩個字,我的頭“嗡”的一聲,其他的話都聽不見了??
1993年,婆婆和丈夫病了十多年後相繼去世,丈夫的妹妹感激我對他們的細心照顧,一定要邀請我去美國散心。
說實話,我很不想去。感覺心氣耗盡了。
我剛剛重新撿起畫筆,每周都要去學畫。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替我選的誌向,我已經荒廢了那麼久,我要繼續。
沒想到,簽證特別順利。1994年1月4日,我從上海飛往美國亞特蘭大。
在飛機上,感覺還像做夢一樣,我居然要踏上美國的土地了。
空姐送給每位乘客一個飛鷹小掛件的禮物。看到那個小飛鷹,我眼淚就出來了。他當年在筧橋航校上學,製服上佩戴的就是飛鷹標誌。
到達亞特蘭大第二天,小妹妹請了一些華人朋友到家裏來為我接風。
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先生,一口的北京話,是當年國民黨的空軍。聽到“空軍”兩個字,我的頭“嗡”的一聲,其他的話都聽不見了? ?我雙手扶著桌子,汗水直往下流,臉色蒼白。小妹妹以為我身體不舒服,她哪裏知道我內心的翻江倒海啊。
先是飛機上的“小飛鷹”,現在又是“空軍”,我覺得不是巧合,是老天在暗示我,要我去找他。
1946年認識他的時候,我才13歲多一點,他24歲。
我現在一閉眼,腦子裏都是他當年的樣子,瘦瘦高高的,穿筆挺的空軍製服,笑起來很儒雅。一開口,很好聽的男中音,真的會迷死很多女孩子。
我們戀愛了三年。在西湖邊,他給我講故事,念詩詞,我們到靈隱寺許願,在葛嶺定情,在初陽台立下婚約? ? 他握著我的手認真地發誓:讓西湖的山山水水為我們作證,等我藝專畢業他就娶我。
規劃得很好的人生,卻遭逢亂世。1949年,時局動亂,我們就失散了。
他去了台灣,我留在杭州。
這輩子可能都見不了了,但我就是忘不了他。
中國有句古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隻想知道他還在不在,在哪裏?還有些疑問,想問問他,我們那三年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真的愛過我?
我決定留在美國找他。
每個人都認為我瘋了,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一句英文不會,怎麼在紐約生活?茫茫人海,怎麼找?
好多年,他老聽到有個小女孩在耳朵邊笑,那天我一笑,他驚呆了。
我父親是生意人。我母親長得很美,喜歡交際。我們住在英士街(平海路),就是現在友好飯店的位置。
我哥哥性格內向,整天埋頭練琴,對什麼都不關心。姐姐呢熱衷時事,經常帶很多同學到家裏高談闊論。我13歲個子已經滿高了,但還是野小子一樣,隻知道玩。
第一次見到他很有意思。我剛從西湖邊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房間裏坐得滿滿的,我床上也坐了個人,在翻我的速寫本。
我氣得衝過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他力氣很大,捉住我的手我就動不了了。
看我狼狽的樣子,大家哈哈大笑。為了解嘲,我也跟著哈哈大笑。
他盯著我看,笑著說了句,嗬,好厲害!
我也傻了,就像在哪裏見過他一樣,好熟悉那雙霧蒙蒙的眼睛。
他叫虞維濂,是筧橋航校二十四期學員,入伍前是金陵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他在北京出生,8歲隨外交官父親到南京,抗戰時又到了四川。
為了抗日,他投筆從戎,1944年12月在昆明入伍,然後到印度拉哈爾受訓。抗戰勝利後受命回筧橋重建航校。
我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他說,我在南京和印度都聽到過你的笑聲。
大家起哄,說隻有他還沒女朋友,叫他趕緊追我。
關於我的笑聲,他後來又認真對我說過。好多年,他老聽到有個小女孩在耳朵邊笑,一直很困惑。那天我一笑,他驚呆了,原來一直聽到的就是這個笑聲。
所以,他總認為遇見我,是冥冥中注定的。
自從那次後,虞維濂周日便常常來找我玩,帶我去逛書店。
他喜歡念詩詞給我聽,有古人寫的,也有他自己寫的。
1947年6月,他畢業分配到上海江灣空軍第二大隊當運輸兵。每周給我寫兩封長信,他從不說熱烈的話,總叫我好好讀書,他會慢慢陪著我,耐心地等我長大。
初中最後一年,我的成績提高得很快。他說你考國立藝專吧,我看你的素描挺有靈氣的。
就他一句話,那個暑假我參加藝專的兩期補習班,沒日沒夜地畫石膏像,每天都畫得汗流浹背。
考上藝專以後,我和虞維濂的關係更親密了,每次見麵都有說不完的話。
我真巴不得時間過得快一點,明天就能長大。
上海火車站全是逃難的人,亂糟糟。火車開動了,他跟著火車跑了很久。
1949年初,一會說開始和談了。以為談好了,又打起來了。學校裏亂哄哄的,我姐姐離家出走,到四明山參加遊擊隊去了。
杭州大街上經常會有坦克開過,馬路被軋得破破爛爛的。
他的信越來越少,1949年4月3日,我跑去上海找他,他不在。
部隊長問我是他什麼人,我說是他女朋友。話沒說完我已經哭成淚人了。
原來,我去的那天上午,虞維濂剛接到去西安駐防的任務。上午剛飛到西安就接到通知,要他第二天回上海報到。
第二天下午,終於見到了三個月沒有見麵的他。他說一直在生病和出差,還做過一次手術,怕我擔心,就沒給我寫信。
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仗打得這麼厲害,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戰死,而我連16歲都不到,他就沒辦法麵對我。
我什麼都不在乎。去找他的時候我就已經想清楚了,我一定要和他結婚,他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讓我回杭州,請父母寫一封親筆委托信。我還未成年,有了這封信,他帶著我就有禮有節,對雙方父母和家庭都好交待。
才過了三天,上海火車站已經全是逃難的人了,亂糟糟,擠得不行。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趟去杭州的火車,可門根本打不開,裏麵的人拉,他在外麵推,我才從窗戶爬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