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開動了,他還跟著火車跑了很久。我哪裏想得到,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
人生有幾個50 年?聽到他的聲音,我整個人都在發抖,扶著牆壁號啕大哭。
那一幕恍若昨天,而我已經60歲了。在美國,很快我就找了份工作,到華人家庭裏做管家。
我一邊打工一邊想辦法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哪裏有一點線索,就跑去哪裏找,用幾個可憐的單詞和人比比劃。
可是,找了他一年多,一點進展都沒有。我的日記本裏密密麻麻記滿了各條線索,尋找的過程,以及失望的原因。
托人去台灣打聽,查到的資料是“不知人在何處”。我反複琢磨這幾個字的意思,最後得出結論:他應該還活著,隻是不知道去了哪裏。
這個結論讓我興奮得睡不著覺。
到了1995年底,終於有朋友反饋消息來說,虞維濂還活著,在加拿大。
放下電話,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整整十天,我都精神恍惚。
我來美國已經兩年了,護照也早就超期了。我沒有去辦延期手續,隻要找到他我就回中國,以後也不會再來美國了。
等了兩個月,還沒有更多的消息。我想起兒子有個同學在溫哥華,馬上給她寫了封長信,告訴她我和虞維濂的故事,希望她能理解並幫助我。
1996年2月7日下午兩點鍾,我正在畫畫,電話鈴響了。
對方說是虞維濂,問有沒有一位叫茅君瑤的女士。
50年啊,人生有幾個50年?聽到他的聲音,我整個人都在發抖,扶著牆壁號啕大哭。
我們兩個都在痛哭,他一邊哭一邊叫:小瑤不要哭,小瑤不要哭。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說話的語氣,語調還和50年前一樣溫柔。我覺得自己又變成了那個13歲的小女孩。
他說他一直在後悔,為什麼當初那麼食古不化,堅持要我回杭州去要一封委托信。他對不起我。
我說是我不好,當時為了勸父母留在杭州,耽誤了去上海的時間。
我們說說哭哭,哭哭說說,說了整整一個小時。
晚上躺在床上,一個人瘋子一樣又哭又笑,老覺得像在做夢。
直到第二天九點,他的電話又來了,我才相信這是真的,我沒有做夢,我真的找到他了。
那三個月時間,我們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每天一封長信,一個小時電話。
他問我為什麼一直不去上海?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家裏發生了什麼事需要我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去處理?
這封信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維濂賢侄:我將小女君瑤托付給你??”
1949年4月那一天,我從上海回到杭州,發現父母準備去香港,東西已經整理好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姐姐從四明山托人帶來一封信,說如果發現父母要離開杭州,讓我想盡辦法留住他們。
這件事情太突然了,我趕緊騎自行車去藝專找姐姐的好朋友曲庸。
曲庸花了三天時間去找了一張共產黨對民族資本家的政策:要保護、團結和發展,是朋友,不是敵人。
我姐姐大概也希望我父親這樣的資本家能留下來,為新中國效力吧。
4月17日晚上,父母經過幾天幾夜的考慮,終於決定留下來。
18日早上,我請求外婆幫我向父親討那封委托信。
父親一聽到他是個空軍,就從沙發上跳起來了。他說他發過誓,決不讓自己的女兒嫁給軍人。
4月20日,廣播突然播發消息說和談破裂了。
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就傻了,我知道虞維濂在上海肯定也要瘋了。他對和談一直抱有很大的幻想。
我急得直哭,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23日,我決定自己去求父親,就算被他打死我也一定要去找虞維濂。
父親正在小客廳裏收聽廣播,我衝進去跪在他麵前大哭,求他成全我們。
外婆也說如果父親再不同意,我們祖孫兩個就死在他麵前。
父親看我這麼堅決,流著淚衝上樓去。
父親寫完信就出門去了。他讓母親轉告我,不要再見他了。
這封信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維濂賢侄:我將小女君瑤托付給你,望你善待她,望至愛至深,白頭偕老。茅仲複重托於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走到天快黑了,還是沒看到去上海的車。我實在走不動了,蹲在路基上痛哭。
火車站人聲鼎沸,亂作一團。售票台前的小門上貼著張紙條:滬杭線暫停,請勿再敲門。
看到這十個字,我腿都軟了,人直往下蹲。
我在站台等了一個小時,不死心,又沿著鐵路路基往前走。
路基上都是帶著大包小包逃難的人,他們都往杭州方向走,隻有我一個人往北走。
一直走到天快黑了,還是沒看到去上海的車。我實在走不動了,蹲在路基上痛哭。等我走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雙腳全是泡。我敲開門就倒下去了。
我大病一場。真是不想活了。一直以來,他就是我的父親、兄長和戀人,沒有他,人生就沒方向了,我也沒靈魂了。
後來又想,也許他沒走呢,我死了就真的找不到他了。
病好後,杭州再也待不下去,我輟學去了上海。
在一位朋友的介紹下,我去了話劇院,後來又調到歌劇院。人家六點半起床練功,我四點半就起來了,很快就成主演了。
被我苦勸留下來的父親和母親,結局很悲慘。
父親坐了牢,財產全部被沒收。1950年,因病保外就醫,死在家裏。
母親去農場改造,最後得癌症死的。我覺得很對不起父母。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也是批鬥的對象,經常被開噴氣式飛機押上台。
等運動都結束了,婆婆和丈夫又病了。那時候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我要管孩子,又要忙工作,還要照顧婆婆和丈夫,兩個醫院分頭跑。
婆婆癱瘓在床,碗口大的褥瘡我都給她護理好了。婆婆的病友,包括她的女兒都說,從來沒見過我這麼好的兒媳婦,比女兒都做得好。所以,他們一定要我去美國散心,這也是善報吧,不然我怎麼找得到虞維濂。
虞維濂看到我其中一張照片,骨瘦如柴,頭發也快掉光了。他抱著那張照片痛哭,說他的小瑤受苦了,是他沒照顧好我。
這一生,我都是獨自在給最親的人送終,我的父母,我的外婆,我的婆婆,我的丈夫。等到給丈夫和婆婆都送了終,我已經是60歲的老人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