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溫哥華去找藍色的信箋給我寫信。50年前,他給我寫信就是用的藍色信紙。
為了證明對我的愛,虞維濂給我寄來了1949年的飛行記錄。上麵詳細記錄了他每天飛往的目的地和時間。還有一張1976年到杭州找我時用的地圖,上麵我家的幾處住址,他都畫了圈。
1949年4月底,他被派到台灣新竹駐防,從此就回不來了。除了一個隨身的小包,他什麼都沒帶。
後來,他還飛過很多次大陸,就是再也沒有飛到過杭州上空。
在一次舞會上,他看見一個黑衣少女背影很像我。
1954年,他33歲,娶了那個長得像我的護士。
我很開心,因為我比他晚一年結婚,我沒有失約。我和丈夫是同行,在工作上有很多共同語言。
虞維濂說,想回大陸,當時隻有一種辦法,就是“借他鄉回故鄉”。1974年,他移民加拿大,1976年回國過一次,專程去了杭州找我。他去派出所查,都說這家人早就散了,沒有音訊。他又不敢登報找,怕害了我。對著西湖大喊了幾聲我的名字,哭了一場,帶著遺憾回去了。
分開的那些年,他用詩歌寄托對我的思念,那些詩他都寄到美國給我看。
他還給我寄來了從小學到現在,不同時期幾十張照片,說他的一生都毫無保留地交給我了。
他腿腳不方便,走路要用拐杖,還滿溫哥華去找藍色的信箋給我寫信。他當年是空軍,五十年前,他給我寫信就是用的藍色信紙。
他說他現在的生活就是每天圍著我轉。
我像一塊久旱的土地逢甘露,盡情地享受著他的愛。
我害怕,見了麵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那麼大年紀,誰都經不起折騰了。
他堅持要來紐約看我,說讓兒子陪他一起來。
我堅決不同意。我們都那麼大年紀了,能知道對方還活著,能證實曾經那三年刻骨的愛是真的,就夠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太太真的太好太好了,居然能理解我們,支持他每天給我打電話,寫信。
我兒子也說,媽媽你能找到虞伯伯是好事,但千萬注意不要傷害到別的人。
他讓我不要擔心,他一定會把這個事情處理得合情合理,合天合地,反正我們是不能再分開了。
我說不行,我害怕,見了麵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那麼大年紀,誰都經不起折騰了。
你太太照顧你大半輩子了,我很感激她,她也愛你,我們不能傷害她。
他考慮了幾天,寫信來,希望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以此來圓我們的夢。
一個星期後,收到他寄來的提綱,密密麻麻的兩萬多字。那三年重要的日子,我們說過的重要的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提綱他一頁頁用膠水仔細粘起來,打開有好幾米長。我把提綱貼在胸口,淚流滿麵。我再也不懷疑他對我的愛了。
跟我聯係上以後那三個月,他說內心翻江倒海,天天哭,眼睛也哭壞了。現在不敢太激動,一激動就頭暈。提綱他是用放大鏡趴在桌上寫的,邊寫邊哭。
他囑咐我,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一件事,書名就叫《西湖夢》,是我們兩個人的夢,也是很多當時被迫離散的中國人的夢。失散了那麼多年,我們都能找到對方,分開的兩岸遲早也會統一的。
那就寫吧,反正這輩子我注定要聽他的話,他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我又留下來,打算寫完這本書就回國。我告訴他,這就當是我們不是婚禮的結婚禮物吧。
他也慢慢冷靜下來了,說從現在開始,我給你的信會減到一周兩封,電話也是。等你回國,我是不可能再給你打電話了,我要讓你慢慢習慣。
他寄來頭發和指甲,希望我走的時候能和我燒在一起,撒一部分到葛嶺。
我邊寫邊哭,又重新經曆了一次1946—1949.
我寫,他修改,好不容易寫好了前三章。1997年4月,我接到兒子的信說要結婚了,請我回去主持婚禮。我才驚醒,我在美國已經三年多了。找他花了兩年多時間,寫我們的故事花了一年多時間。
我說我要回去了。他在電話裏哭,說分別四十七年,還沒見麵又要分開。
他要我把上海的地址電話,還有三個最好朋友的電話和地址寫給他,萬一把我丟掉,能馬上再找回來。
第二天他給我發來一封長信,信的開頭就送我一首李白的詩: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裏,雲亦隨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臥君早歸。
他還寄來他的頭發和指甲。我們生不能同床,死要同穴,希望我走的時候,他的頭發和指甲能和我燒在一起。最好能把我們的骨灰撒一部分到葛嶺,實在不行,像金庸小說裏描寫的一樣,找個洞塞進去也行。
為寫這本書,又是十多年過去了。2008年,我把第一次自印本寄給他。
從郵局給他寄書出來,剛到門口,我就心絞痛蹲地下了。心裏一個大石頭終於放下了一樣。真的,為他死我都願意。
他收到書馬上就來信了。他剛剛大病了一場,但還是認真地拿著放大鏡仔細地改了他認為應該改的地方。
現在,我們都更老了,我快80,他都90歲了,走路要靠雙拐,心髒也裝了起搏器。他哭得太多了,眼睛幾乎失明。信也少了,大概一個月一封。信越寫越短,字越寫越大。
每封信末尾他都會寫:白雲處處長隨君。
從我回來,我們再也沒有通過電話。有時候真的很想很想聽聽他的聲音,但我絕對不會給他打的。我們年紀都大了,他又有高血壓,不能太激動。還是維持這種平靜比較好。
前段時間因為有點事情,我托他在重慶的弟媳給他打電話,打了幾次家裏都沒人。我緊張得幾個晚上都睡不著。他曾經告訴過我,如果三個月他沒有來信,那就是他不在了。
還好,他隻是去醫院做例行檢查了,虛驚一場。
上個星期剛接到他一封信,他說自己真的是很老了,每天打盹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多,醒著的時候又大部分時間都在回憶以前的事情,隻有以前的事情才會帶給他快樂。
我現在每天沒事就看看他的信,好多信我都能背出來了。
我們不能通電話,我隻能從來信字跡的大小、工整程度去判斷他的健康狀況。
我每天都在祈禱,希望他能活一百歲,我也要活久一點,每天想想對方就覺得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