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通謀略(5)(3 / 3)

他悲酸地說:“爹爹看不見你們行冠禮了……”

諸葛亮沒有意識到父親的憾痛,他卻想起了那晚上和叔父觀星,他期期地說:“我將來會取一個很亮很亮的字,爹爹給我取好麼?”

淚水幾乎要崩絕了,諸葛圭死命地忍住,吐出一個虛飄飄的字:“好……”

父親的允諾雖說出了口,卻縹緲得握不住了,諸葛亮忽然捕捉到了死亡的苦澀滋味,他哭道:“爹爹,你不死好麼?”

顧氏看不下去了,她轉過去,把臉藏在深重的黑暗中,任由眼淚一瀉到底。

諸葛圭向兒子鼓勵地笑了一下,有如寶石般的光在灰暗的眼睛裏閃了一下,他的聲音變得清爽起來:“好孩子,爹爹一直會在的。”

他用近乎貪婪的目光一一在親人的臉上流連,似乎要將他們的模樣牢牢地刻在目光裏,最後定在了諸葛玄身上。

諸葛玄知道是訣別的時刻了,他蹲了下來,輕聲道:“兄長,你還有什麼話?”

諸葛圭的聲音低弱得像樹葉落水:“瑾兒……”

諸葛玄諄諄地說:“兄長放心,瑾兒的學業耽擱不了,我以後當他們是我的兒女,有我一口食,就有他們的。”

諸葛圭殘存的力氣在散開,他困難地抬起手,和諸葛玄的手握在一處,那濕潤的一握,仿佛握住了幾十年沉甸甸的時間,他看著諸葛玄,許久許久,他像在醞釀著,像在沉澱著,又像在回憶著,傷感著,他最後說:“帶他們回陽都……”

快天黑了,紅得發烏的落日在遠山的懷抱裏遲遲不去,最後的餘暉血似的駭怕,一束束糾纏著,遲滯而凝重地落在了沂水裏,初冬的季節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肅殺。

落日下的陽都仿佛被包裹在凝凍的血紅蛋清裏,彌漫著喘不過氣來的沉悶。這座小小的城市坐落在綿延聳峙的蒙山以東,往北是汶水,往南是蒙水,再加上流經城市的沂水,三條河流猶如環繞的手臂,從三麵回環曲折地合圍了陽都。

諸葛祖宅的門“嘎”地開了,這座宅子有百年之久,牆垣上浮起了一層薄薄的粉塵,仿佛一方被封在時間深處的古匣,馮安從門後走了出來,身上的首絰腰絰不曾除去,神情頗是戚然。

諸葛圭去世後,諸葛玄帶著一家人護送諸葛圭的靈柩,遷回了陽都老家,諸葛氏在陽都原是望族。百年以往,大多數族人雖已逐漸向中原地區徙出,尚有部分老族留在故鄉,聽聞這一支族裔不幸遭遇喪禍,族中的好心人都跑來幫襯著辦喪事,因長子諸葛瑾沒有歸家,便遲遲沒有下葬。他們在離開奉高時,給諸葛瑾送去了第二封信,卻一直沒有回音,聽聞中原一帶正在秣馬厲兵,也不知諸葛瑾有沒有在戰事甫開之前離開洛陽。家中人日日翹首以望,千方百計地托人去尋諸葛瑾的下落,卻如同在茫茫大海撈針,半分音信也捕捉不到,不免生出了幾分不祥之感,想著才遭親喪,若長子再遇不測,可真是雪上加霜。

馮安在門口站住,呆呆地半晌沒有動,明天就要給諸葛圭殯葬了,諸葛瑾雖一直不歸家,但總不能讓死者曝露陽間,到底要入土為安。

瑾公子,你在哪兒呢?馮安在心裏問。他向那落日暉暉的遠山望去,那是峰巒如簇的蒙山,孔子曾登臨峰巔歎魯為小,文明風流尚在,可那些創造風流的人卻不見了。

他看見門前的黃塵土路上踉蹌行來一人,光線暗弱,也看不清模樣,隻覺得是個蓬頭垢麵的流浪漢,衣服髒得像從泥裏掏出來的一般,前襟後衣拉出了三五條口子,兩隻鞋子都穿了洞,生生露出一排腳趾,像是趕了很久的路,跋千山涉萬水,也不知經過多少風霜苦楚,早把一個人折騰成非人非鬼的乞丐模樣。

那人跌跌撞撞地停在了諸葛祖宅前,看著馮安竟渾身發起了抖,隻管喘粗氣,卻是累得一個字說不出。

馮安以為是討乞,他從腰裏摸出一把五銖錢:“給,往東走有家湯餅鋪,這些錢夠你買兩份了。”

乞丐不接錢,隻是直勾勾地盯著馮安,嗓子張了張,發出一串黏黏的咳嗽聲,白皮爆翻的嘴唇費力地吐出幾個可憐巴巴的字:“安,安叔……”

馮安全身的筋骨都收緊了,他狠狠地瞪大眼睛,目光如刀般死死地殺過去,一刀刀鑿去那人臉上的黑垢和血痕,手中的銅錢竟在一瞬間重得拿不穩,一骨碌全撒了下去。

“瑾公子!”他衝了過去,雙手緊緊地抱住了諸葛瑾。

諸葛瑾嗚咽著哭了出來,他走了幾千裏路,穿過血肉橫飛的腥臭戰場,和百萬流民奔徙逃難,偷過田裏沒成熟的莊稼,吃過樹皮草根,見過人相食的慘景,躲在屍體堆裏裝死躲避亂軍,幾次以為自己將埋骨荒郊,絕望得甚至想自殺了斷,卻終於走到了家。

馮安也自激動地哭了,顧不得所以地大喊道:“主母,仲公子,瑾公子回來了,瑾公子回來了!”

屋裏的人都震驚了,諸葛瑾聽見紛遝的腳步聲,那份嘈雜卻帶給他溫暖而充實的安全感,他歪斜著失去了知覺。

待得醒來時,已是暮色四合,高天上月明星稀,屋裏燈火搖晃,他看見周圍全是熟臉,有母親、叔父、大妹、二妹、二弟、小弟,他以為是在做夢,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一點也不含糊。

“母親,叔父……”諸葛瑾想給他們行禮,卻覺得身體裏沒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