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書放下,推門走了出去,也不走大門,卻繞到牆垣邊,有一處坍了一半,他把住半牆,縱身跳了出去。
出得家門,輕車熟路地拐了幾條巷子,跑到一座廢棄的祠堂前,徑直走了進去。老人正躺在祠堂的院子裏曬太陽,聽見有人來了,翻了一個身,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從後麵撥拉出一張棋枰,兩碗棋子。
自那日與諸葛亮祠堂對弈,老人一直留在這裏,平時並無生計,若有好心人給他幾枚錢幾碗飯,他也不說“謝謝”,若是討不著,也不在乎。偶爾在祠堂門口擺棋局,過路人願意下便下,輸了不給錢也不計較。陽都人喚他作“瘋老漢”,也憐他孤苦,想他許是家鄉遭難,親族凋敝,方才逃難來徐州避亂,也不嫌他,任由他在廢祠堂裏住。
諸葛亮蹲在他身前,卻不見老人起身,甚至也沒有下棋的意思,他疑問道:“你不和我下麼?”
他和老人下了兩年的棋,原先總是他輸,後來慢慢地互有勝負,再後來,竟是十有八勝。倘無他事,三五日便要來和老人對弈幾局,兩人漸漸生出了默契,每次見麵,老人必定取出下棋的道具,而後選定落子先後。
老人緩緩地坐起來,眼睛眯著,像是陽光太刺目:“棋枰之上也有盡頭,你想在盡頭處尋什麼?”
諸葛亮恍然,兩年的對弈,他在棋枰上學到了很多,他和老人下過尋常的十七道棋,也下過十二道、十道、五道棋,布過不同的寬窄之局,仿佛排兵布陣,列出九地、九兵的循環變化,知道天下無常局,總在權變之間,必要因事而謀,因變而策。
他知道老人對他的棋枰之教已完結了,懇切地說:“敢問老先生可有他知教給我,望不吝賜教!”他整衣而起,深深地拜了下去。
老人將頭耷拉在肩膀上:“你讀了什麼書?”
“五經。”
老人一哂:“庸人也讀的書。聖賢明訓本無錯,可歎書呆子們尋章摘句,苦吟訓字,識不得真學問!”
諸葛亮謙遜地請教道:“什麼是真學問?”
老人怠惰地說:“真學問在起居坐臥間。”
諸葛亮垂頭苦思了許久,忽地像被打通了經脈,仿佛一道明亮的光從天空落下,將思維的盲角照亮了,他瞬間明白了,歡喜地說:“多謝老先生良言賜教!”
老人冷冷地說:“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你有何歡喜?”
諸葛亮霎時悚然,剛才綻放的笑容便似風幹的水,從唇邊倏忽滑落。
老人也不看他,顧自站起來往堂上走去,一忽兒折返時,懷裏捧著幾卷積滿了灰的書,他吹了一吹,灰塵“噗噗”地落下來。
“拿去吧,三日後還我!”
書冊壓著諸葛亮的手臂,沉得他有些抬不起。他其實覺得自己三天看不完這麼多書,可老人性格古怪,容不得他辯解,他隻好道聲謝,抱著書離開了祠堂。
書很重,一半是竹簡,一半是積灰,抱的時間長了,手肘子又酸又麻。諸葛亮一路走得不甚順暢,拐跑著回了家,卻忘記從牆垣缺口翻進去,直接從正門衝進去,順著連接前後院的長廊噔噔疾步,正要跑回自己的房間,卻見母親從內堂走了出來,驚得他往後一縮,一卷書“嘩啦啦”掉了下去。
“母親……”諸葛亮心虛地呼道,足尖夠了一下,將滾遠的書冊蹭過來一寸。
顧氏的臉色很不好看:“你去哪裏了?”
諸葛亮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繼續去夠那冊書,可重心微微傾斜,手上不穩,又一冊書滾落下去,他心中又急又怕,卻不再敢去夠書,倒把頭低下了,目光不甘心地在兩冊書間來回逡巡。
顧氏其實已知道諸葛亮去了哪裏,她很不喜諸葛亮和祠堂的老人來往,她以為那老人來路不明,或者是潛伏多年的逃犯也未可知,縱算身家清白,也是個潦倒街巷的瘋漢,她擔心諸葛亮和那老人學壞了。諸葛圭將這一家子交給她,她容不得他們出一丁點兒的差池,倘或有一二不如意處,便是侮辱了對逝者的諾言。
“以後出門給家裏說一聲。”顧氏最後仍隻是淡淡的一句叮嚀。
諸葛亮又忙又喜地說:“謝謝母親!”他手忙腳亂地撿起兩冊書,一溜煙衝到了長廊盡頭。
顧氏看得諸葛亮跑遠,心底終究是放不下,心事打了結,她理不出頭緒,用力扯一扯,隻是更繁亂。
她穿出長廊,在前廳的東廂停了下來,門虛掩著,隱約可看見諸葛玄在屋裏看信。其實是顧氏猜他在看信,他的朋友很多,這一二年常有書信往來,說的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方便問。
諸葛玄雖留在祖宅照顧一家人,但畢竟是寡嫂在堂,為了避嫌,他一直住在外堂,和內堂隔著兩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