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這時,本多正純進來稟報:“船就要出發了。”
“哦,小姐沒哭吧?”
“是。小姐非常高興,對船欄杆上的雕刻大有興趣。”
“我記得那好像是鳳凰。”
“是。小姐說:世上真有那種鳥嗎?有的話真想喂一隻呢。”
“真想給她一隻。”說完,家康突然變得嚴肅道,“過來,正純。跟阿梅坐在一處。”
正純驚訝地抬頭看看家康,“大人說什麼?”
“我說,你跟阿梅並排坐。若是你跟阿梅坐在一起,不定看起來如秀賴和阿千。來,並排坐!”
讓年輕的側室和寵臣並坐一處,家康也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可明明知道,卻為何還要繼續下去?這毫不像平時的他。
“猶豫什麼!快!”家康再次催促道。
家康心中想著,是不是被什麼附身了?這好像不是我自己,是太閣。他心頭感到一陣疼痛。這種感情,正如當年明白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秀吉,對秀賴的瘋狂關愛。
家康回過神來,阿梅和正純已端端正正坐在了他麵前,卻各懷心事。阿梅很是安心,她覺得是家康的命令,而正純則充滿戒心:難道平常的行止有何不妥,讓主公誤會了?
家康心頭突然湧起嫉妒之情。
“真相配!你們很是般配啊!”
家康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等話來。他明明知道,不滿二十歲的女子和六十多歲的老人,自然比不上和正純坐在一起相配。若是因為這個玩笑,阿梅真的對正純動了心,那該如何是好?
這或許也正是秀吉晚年的焦慮。不管家康多麼喜歡阿梅,他總會先她而亡,這是天意。
“真是相配!你們互相看著對方!”
“大人!”
“那是什麼表情?我是想看著你們,想象一下長大成人之後的阿千和秀賴。快!扭過臉去,看著對方!”
“可是,這……”
“你耳朵聾了,正純?”
“不,可是……”
“再靠近一點。嘿,你們都似在戒備著對方?”家康愈發像被什麼附了身,急急催促道。阿梅主動向正純靠近了一些,看著他微笑。
“是啊,這就對了。可是還是不像和睦的夫妻。這樣的話,阿千愛戀著對方,秀賴卻在躲避。正純真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蠢貨!”罵到這裏,家康竟突然變了臉色,胸口亦劇烈地疼痛起來。
一個人即便覺得自己已完全悟透了人生,仍然不過是在未知的叢林裏行走。像家康這等人物,也是在以秀吉經常做的近於瘋癲的遊戲來戲弄阿梅和正純時,才忽然發現此等殘忍。他本想戲弄阿梅和正純,真意卻似在戲弄自己。一瞬問,他毛骨悚然。做出這樣奇怪的舉動,正是感覺到自己無力保障千姬一生的幸福,是在這種感覺驅使下,對自己的一種折磨。這次荒唐的舉動,令家康感覺到無比的愧疚,也對秀賴和千姬的未來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好了。看過了。”家康擺了擺手,對正純笑道,可那笑容看起來卻有些扭曲,有如哭泣。正純鬆了一口氣,離開阿梅一些。
“大人怎的了?”阿梅道。
“什麼?”
“大人臉色不佳。”
“胡說!”家康像是在發泄,“太閣真是可憐。”
“太閣?”
“太閣是個貪心的人。他想長生不死,青春永駐。”家康頓了頓,接著道,“正純啊,你不懂也無妨。總有一日你會明白,即使到時你不想明白。對了……這回太閣應該高興了。太閣的一個夢終於成為現實。”
“哦。”
“我去看看五郎太丸。正純,跟我走!”站起來時,家康心中想的已完全是另一件事:把阿梅許配給正純吧。讓她跟正純並坐一處,知道了和她一樣年輕的男子的存在,這對家康來說乃是一大過失。若是他日後還執著地寵愛阿梅,無異於在戰場上拾他人矛下的頭顱。不能像太閣那般看不到自己的過失。
但家康馬上又想,這恐還是因對阿千的愧疚。既然這麼擔心,為何還要把她嫁過去?這已成了他最大的痛楚,家康無法擺脫心中的煩惱。
家康來到西苑阿龜夫人處時,五郎太丸正規規矩矩坐在那裏,聽母親講鷹的故事,從作為鳥的鷹說到了放鷹狩獵。五郎太丸問這問那:老鷹怎麼才能抓到兔子?為何鶴比鷹的身體大,反而力量不如鷹?出生才兩年多,他的目光卻炯炯有神,神情也甚是倔強。
五郎太丸看到家康來到門口,馬上瞪著一雙小眼,迎接父親。雖隻言片語,卻讓家康想起了信康小時候的樣子,他突然陷入奇怪的錯覺:人死之後,還會轉生嗎?若是這樣,不定信康投胎又做了自己的兒子。
我還是忘不了信康——家康露出一絲苦笑,走到五郎太丸麵前,向他伸出手。五郎太丸咧著小嘴笑了起來。這個神情倔強的孩子很喜歡父親抱他。然而阿龜夫人卻搖搖頭,阻止了五郎太丸:“不可,你已長大了。”然後,她轉向家康:“三歲看到老。三歲之前的調教將會決定一生……”
家康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正純,微微一笑。即便這個孩子是信康轉世,母親對孩子的態度卻完全不同。信康母親築山夫人經常抱怨家康不抱孩子,這位母親卻盡量不讓他親近兒子。阿龜心裏,必如此想,花甲之年才得此子,絕不可過於溺愛。
“正純,我決定讓平岩親吉做五郎太丸的師父。”家康道。
平岩主計頭親吉曾是信康的師父。信康因任性而切腹時,他捶胸頓首,認為是自己教導失當,甚至想切腹隨信康而去。若是將這個與信康頗為相像的五郎太丸托付給他,便能把他從一生的自責中拯救出來,對五郎太丸也是一件好事。
想即此,家康突然心中一動,“五郎,我帶你去放鷹吧。”
“好,孩兒想去。”
“好好,可你還不會騎馬。我給你找個強壯的人,讓他背著你,他比馬跑得還快。”
說著,家康又想到了千姬。可沒少抱過她。對女孩,隻有抱著她才能表達自己的關愛,這恐就是女子和男兒的不同。
家康為無法忘記千姬而備感焦慮。我這是怎麼了!他責備自己,可是他也知,這世上許多事都無可奈何。
五郎太丸瞪著一雙明亮的小眼,膝行到家康跟前。他從母親那裏聽到鷹的故事,現在父親又說帶他去放鷹,便一門心思想著這些。
“父親……大人,什麼時候……去放……放鷹?”
“回到江戶以後吧。不,在回去的途中,咱們去一趟駿府,在那裏,我就帶你去。”
“那是……什麼時候?”
“五郎太丸!”阿龜夫人責備道,“既然都說帶你去了,那之前就得乖乖地等著。”
五郎太丸咬著小嘴,瞪著父母。
是個懂事的孩子,就更得把他托付給平岩親吉了,平岩定能讓他明白母親的心。若非如此,有一日他定會反抗母親,這些從他的眼神裏便可以看得出來。家康沉吟片刻,道:“五郎,我封你為甲府二十五萬石的大名,和平岩爺爺一起,可好?”
“好。”五郎太丸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阿龜夫人的肩膀卻在猛烈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