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德川開府(3 / 3)

高虎確實是個好聽眾。其實他腹中分明知道家康的想法,卻明知故道:“這麼聽來,越發覺得將軍神心佛腸。”

“何出此言?”

“以士農工商相別,讓百姓各盡其用,如此一來,自能發揮他們最大的能耐。”高虎歎服。

“為政隻能如此!”家康不知是說笑,板著臉大聲道。

高虎最受不了的就是家康板臉。在這個世上,沒有比不懂說笑之人更令人難受了。起初,高虎以為,家康是故意板起臉以堵別人嘴,然而家康好像並非如此。他始終都是一本正經。即便是追孔雀或兔子,他也與獵老虎和獅子時一般認真。該讚許的他會讚許,不當理會的他自會冷淡。別人百無聊賴甚至困惑百般之事,家康卻是思之樂此不疲,慮之津津有味。

二人談話持續到深夜。從容的高虎起初侃侃而談,可後來漸漸成了聽眾對家康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於家康,似亦是一件無上的樂事。

高虎隻是開創太平盛世之人的助手,他隻能去幫助家康,不管對自己有利還是不利。不僅是他,身邊的柳生宗矩也已完全為家康傾倒。宗矩和父兄一樣,認為自家兵法天下第一。他卻誠心誠意對高虎道,他的劍隻有和家康合璧,才能成為“天下之劍”。

天將拂曉時,家康叫上柳生宗矩,一起用開水泡飯充饑。

“這開水泡飯裏的每一粒米,都滲透著百姓的汗水。”家康說完,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方拿起筷子,好像這泡飯比在秀吉那裏吃到的任何一次盛宴都美味。

用完飯,家康關於江戶開府的想法,也隨著飯一股腦兒進了高虎的腹中。

家康今後將號令天下,高虎的任務便是去說服諸大名,令之明白家康苦心。經高虎遊說之後,大名真的明白,還是僅僅屈服於德川武力,由柳生宗矩去探察,此乃宗矩主動提出。他和他的家族以教授兵法為名出入諸大名府邸,柳生的來奔乃是家康的意外收獲。

家康在駿府停留了五日,於十一月初,經由相模漸漸接近武藏。一行人到了江戶附近鈴鐺森林八幡宮前,看到十五六位身係圍裙的妙齡女子相迎,家康突然想起了什麼,不由拍了拍腿。

這些女子定是家康在慶長五年出征關原時,用茶水招待他們給將士們送行的那些女子。為了讓家康想起她們,這些女子今日在一家茶舍前聚集,同樣打扮。不錯,是那些女子。她們的老板似是一個叫莊司甚內的男子。家康令人住了轎。他愉快地穿上長靴,出轎。“喝口茶吧。”他對隨行眾人道。

海邊雖不甚冷,但到底已是冬月。透過鬆林,可以看見蒼茫的大海,冷冷清清。波濤和鬆聲都在告訴人們,冬天已然來臨。可莊司這廝卻讓她們站在寒風中等待,真是癲狂。

家康自然甚是清楚這人的目的。他是想吸引家康注意,以便能在城下分得一塊地,供他開青樓。據說,他在柳巷經營著一宗傾城屋。家康下轎看時,那莊司甚內正坐在鬆樹下。

“噢,你竟在此。”

“是。孩子們都站著,小人卻不能那般迎接。”

“你是看出,柳巷要拆除?”

“是。但那非主要的。小人是想讓將軍看看守約之人是什麼樣子。”

“守約?”

“是。將軍說過,柳巷在您入江戶之前就有,因此,雖就在城下,也會視而不見。小人既是傾城屋的老板,就要像個老板的樣子,好生保護她們。”

“我這麼說過?”

“是。請在避風處歇息,看幾眼孩子們,小人將萬分榮幸。”甚內說完,叫過一直站在那裏的女子們,令她們齊刷刷跪下來給家康施禮。女子們明顯經過了訓練,動作甚是整齊。家康卻皺起眉頭,在鋪了張緋色毛氈的長凳上坐下。家康坐下,貼身侍衛馬上在周圍望風。雖是葦棚,卻可抵擋寒風,不甚冷凜。家康這樣想時,才發現長凳下燃著炭火。女人們又齊刷刷站了起來,去另一個葦棚端來茶水,首先捧給眾侍衛。

有些意思。家康故意環視四周,沒有吭聲。

先讓貼身侍衛嚐毒,然後端給家康,是野武士的經驗。

“你以前便是武士?”

“小人未當過差,家父曾是北條氏的下級武士。”

“你叫莊司甚內?”

“是。但如今改成了甚右衛門。”

“為何?”

“在江戶叫甚內的,除了小人,還有兩人。一個是向崎甚內,另一乃鳶澤甚內。他們與小人一起,被稱為‘江戶三甚內’。但小人不願與那二人為伍,遂改成了甚右衛門。”

“哈哈。你是說三甚內讓你感到不舒服?那是為何?”

“那二人都是根本未意識到天下已經太平的暴徒。他們和小人的想法差了老遠。”

“這麼說,你知時局變了,並能明白這個變化。”

“對。將軍說過,開妓院也無妨。但既然成了老板,就要好生保護她們。從那以後,小人便改了本性。”

“你說的約定,就是這個?”

“是。大人說日本國自天岩戶以來,便是一個沒有女人便無黎明的國度。無論什麼時代,妓女娼婦都不會消失。若是置之不顧,暴徒定會聚集一處,殘害女人。因此,便要盡心保護。”

“我說過這等話?”

“大人的確說過,小人已經銘刻於心。以為人父母之心加以保護,有時便不得不替女兒們懲戒、驅逐凶徒。因此,小人被人稱為烈性男子,以致人皆言暴徒三甚內,方才改了名字。實際上,除了為孩子們出氣,小人絕未和人動過粗,發生過口角……”

家康並未因為他的熱心而露出笑臉。此時,正好一個女子端著茶走了過來,家康便搭話道:“你是什麼時候來到莊司這裏的?”

“大前年年底。”

“是父母將你賣過來的嗎?”

“小女子是孤兒。父母被盜賊殺害。”

“多大年紀?”

“十七。”

家康仔細打量著那女子。十七歲的女子甚是水靈,心思也一覽無餘。家康道:“現在過得如何?要是不在這裏了,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這個問題不好回話。但通過這女子的回答,便可以辨別莊司甚右衛門言行的真偽。

那女子微微歪頭道:“小女子想嫁人,做個好媳婦。”

“是甚右衛門幫你挑夫婿嗎?”

“不,小女子自己選擇。”

“自己選擇?”

“是。小女子從客人中尋個好人,之後的事,老板會替小女子操辦。女人能夠照自己的意願選擇丈夫,現在還不多見。”

家康苦笑:“是甚右衛門讓你這般說的?那你就選個好夫婿吧。”他擺擺手讓姑娘退下了。

又有一個姑娘端著點心走了進來。這些女子似並不憎惡甚右衛門,想到這裏,家康叫住那姑娘:“等等。”姑娘臉若銀盤,眼放異彩,看起來甚是要強,似比剛才那姑娘小一兩歲。

“你在學茶道?”

“是。還習連歌和小鼓。”她雖還年幼,說話卻比方才那女子成熟老練。

家康突然心中生惡,此女好像和誰有些相似——是年輕時的澱夫人。

“你也想不久後嫁人,做個好媳婦?”

“不,小女子想到地位高的武士或大名身邊去。”

“客人當中也有武士和大名嗎?”

“是。托將軍大人的福,以後這樣的客人會越來越多。大家都把妻兒留在家鄉,獨自來到江戶。我們得撫慰他們……”

“是甚右衛門這般說的吧?”

“小女子自己也這般認為。”

“你叫什麼?”

“阿勝。”

“哈哈。你的名字都寫在臉上了。阿勝,有因為謀生辛苦而哭泣的時候嗎?”

“有過。”

“那時未想過逃走?”

“不想。要是在別的地方,盜賊、痞子之類也得接待。那太可怕。”

“可是即便在這裏,不也得接些可惡的客人嗎?”

阿勝得意揚揚地搖搖頭,眼裏閃爍著光彩:“那種時候,小女子會‘甩’掉可惡的客人,自然有其他人喜歡奴家。”

“哦?”家康不由朝莊司甚右衛門看去。

暖烘烘的長凳溫暖了家康的腿腳,他甚至不舍站起來。姑娘們的回答以一種奇怪的活力,勾起了家康的興致。“甚右衛門,什麼是‘甩’?”

不等甚右衛門回答,阿勝便搶先答道:“要是不想接客,就以實相告,拒絕他。”

“拒絕?”

“是。這是對客人的尊重。這是老板允許的,連京城六條都未有的規矩,老板說是新江戶的手段。”

家康不解,犀利地瞥了一眼甚右衛門。但甚右衛門仍不動聲色,眼睛一眨不眨,在旁邊候著。他已發現家康似在通過這些女子來試探他的為人。

“可是客人長期離開妻兒,便易情緒急躁。如此一來,不會引起騷亂嗎?”

“不,大家開始可能會這麼想。但與一個不跟自己一心的女人逢場作戲,不如和一個將真實想法流露在外的女子玩樂更有趣。因此,小女子認為,‘甩’很是合理。”

“哈哈!說得對,不得已而為之的奉承,無趣得很。”

“大人說的是,這種真實,將讓江戶的姑娘們引以為豪。”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還想說些什麼,看著天色不早了,便笑著站起來,“甚右衛門,你教得不錯啊。”

“多謝大人誇獎。”莊司甚右衛門好像等的就是這話,接著道,“大人若是允許小人辟地開青樓,小人會好好教導這些姑娘,讓諸大名像在家鄉一樣在此休養生息。”

“好,你寫份文書即可。”

“多謝將軍。小人會將孩子們區分優劣,勉勵鼓舞……”

甚右衛門話猶未完,家康已經點著頭朝轎子去了。不管是在寺廟神社的門前,還是渡口城下,隻要人多的地方,妓女便無法禁絕。而且,不將她們聚集到一個地方,反而會蔓延到良家,不僅會敗壞風氣,還會有不良之徒如蟻見蜜般圍過去,汲取那些女子的血。不妨將她們聚集到一處。家康正是出於這個想法,才與莊司說了半天的話。家康看出,甚右衛門是個可靠之人。

隊伍再次啟程,卻不知為何,家康竟把甚右衛門和秀忠比較起來。秀忠現已出城,從增上寺到高輪一帶迎接。他們肩負職責各不相同,但其認真程度卻甚相像。

天下之人,上至貴人,下至黎民,人皆有夢,難在將夢成真之途,家康似現在才明白這個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