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回到江戶後,大阪城內的氣息開始變得異樣。先前很少不露麵的大名多有前來,帶些時令禮品拜見近來迅速長大的豐臣秀賴。
片桐且元不無擔憂,他發現這些人明顯分成兩類。不用說,其中一批乃太閣生前一手提拔的大名,他們想前來看看令人憐愛的秀賴。淺野幸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福島正則都是如此。家康在伏見時,他們似還有些顧慮,家康一離開伏見,尚在往江戶的路上,他們便立時在大阪露了麵。
還有一些人,且元一看便知,他們乃是德川之敵。這些人一見秀賴,定會稱頌太閣的功德,懷念太閣生前舊事。其中便有這樣一些對話:
“長到十六歲時,便歸還天下的約定……”
“想出建幕府這一招啊。”
對尚不知政事的秀賴,他們煞有介事地說些連且元都無法明白的話,喋喋不休。據這些人看,家康之所以想以征夷大將軍的名義統領天下,便是不想把天下還給秀賴,是陰謀。他們說,若是天下仍由關白或攝政主持,天皇親政,於情於理,都得把天下交與秀賴。但如今,所有的武士都是天皇子民,同時也是將軍部下,有何天下可交?德川家康不過是施了一個偷天換日之計。
即便是且元,也並不認為這話全無道理。但實際上,若眾人都僅僅是天子子民,爭端便無休元止,百年的亂世便是明證。信長公和秀吉公都以武力服天下,家康不過是將它明確為法度。若不這樣做,隻要不是背叛天皇的叛逆,便隻有依靠檢非違使進行管製。但且元清楚,以現在群雄的力量,絕非檢非違使可管製得了。
這兩類人,前者代表高台院的意思,後者則為澱夫人嗚不平。由此看來,秀賴身後眾人不日便會分裂成兩派。大阪城內到時又會刮起怎樣的風呢?不管怎樣,作為大阪城的大管家,片桐且元不得不背負起所有是非功過。一念即此,且元便覺喘不過氣。
大凡在關原之戰投靠了家康,並得到重賞之人,都念著高台院,同時也把秀賴當作故主遺孤,深加敬愛。他們已明白,建幕府乃是為了天下一統而不得已之舉。因此,他們能來拜謁秀賴,且元甚是高興。但是,另外那些人卻對昔日的威風懷有莫名的感傷,不僅會挑唆澱夫人和秀賴,還可能導致這母子二人對敬重高台院之人生起反感。這讓且元憂心忡忡。
“請恕直言,加藤、福島、黑田和細川等人,好像都是因為愛惜身家性命,才倒向江戶。高台院夫人說不定也是出於這種考慮。”
他們經常這樣私語。萬一江戶和大阪生出嫌隙,且元還打算求高台院和諸將出麵周旋,可如今看來,已是不能了。況且,最近澱夫人已似深受影響。
且元絕非那種能看透女人微妙心思的男子,可那日和久宗友前來拜訪,說到所司代板倉勝重常去探望高台院。宗友去後,澱夫人對且元說出讓他大感意外之言。其時,澱夫人確已醉了。
“市正,你怎麼想?”她特意支開別人,將酒杯遞給且元,小聲問道。
她隻對大野修理亮才露出這樣的妖冶之態。且元頗為尷尬,不知所措,囁嚅道:“夫人指的是……”
“內府。哦,不不,現在已是將軍。將軍和北政所是什麼關係?”
且元不知如何回話,抬頭疑惑地看著澱夫人。
“高台院僅僅是為自身安危才去接近將軍,還是因為二人有更深的關係?”
“夫人說……高台院夫人……”
“嗬嗬。無甚好驚訝的。她不也是個女人嗎?而且,她可能還未完全衰老呢。”
“這種蠢事……不,怎會有這等事?”
“話雖如此,女人一旦碰到男人的引誘,自會變得脆弱不堪。我不也曾對將軍……”說到這裏,澱夫人忙將酒杯推給且元。
且元愣住,那些傳言原來並非子虛烏有。據傳,家康住在大阪城二道城的時候,和前去拜訪的澱夫人曾單獨待在一間屋子裏……沒想到,此言竟從澱夫人口中出來。
澱夫人臉上依然洋溢著笑容,或許是因為揶揄了且元,或許是為了掩飾剛才的失言,道:“近來我聽到些令人擔憂的傳聞。”
“什麼傳聞?”
“聽說將軍曾想做秀賴的父親,和我一起過活。”
“怎會有這等事?”
“啊呀,你隻管聽就是。聽了之後,笑笑,然後把它忘掉。”
“是。”
“可是事情卻變了。我原來以為是因為年輕的阿龜阿萬等人,還笑話將軍。可聽說並非這樣。實話告訴你吧,聽說啊,實際上是北政所在從中作梗。”
“夫人到底聽誰說的?”
“嗬嗬,別管他是誰。”
“莫非是剛才叫來的伶人,那個名古屋山三?”
“你別管。讓我聽聽民間有這樣的傳言也好。反正就是因為這個,將軍才改變了主意。於是,為了向我表示歉意,關原合戰以後,他便立即讓修理亮回到了我身邊。嗬嗬,想想看,這也並非絕無可能。男女之事啊,有時實難解釋。”
“夫人,那靠編故事來助酒興的優伶,不過是說笑話罷了。”
“你相信北政所絕不會做出這等事?”
“毋庸置疑……”話猶未完,且元就忙緘口。這絕非戲言。澱夫人臉上的表情有些猙獰。連家康和高台院之間,她都懷疑有事,這麼看來,剛才她那些無意間說的話,不定也非空穴來風。且元突然感到後背發冷,慌忙喝幹了酒,便想離去。
“市正。”
“在。”
“要是連所司代都頻繁和北政所來往,我們母子所能依靠的就隻有你了。你可不要拋棄我們母子啊。”
“夫人何出此言?”且元越覺驚心,渾身發冷。
無須多問,在此話中,明顯有貶抑高台院的惡意,讓人心寒。
且元匆匆離去時,已近亥時,長長的走廊裏隻有幾盞夜燈發出淡淡的光芒。在陰暗的走廊裏,且元卻意外地碰見一人。一個鬼鬼祟祟的女人,從秀賴房中走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千姬的貼身侍女榮局!這個時候,她怎會在這裏出現?
“何人?”在城中碰見可疑之人,且元總要叫住問一下。從千姬的住處來這裏,要經過一道門,那裏有守夜的嬤嬤。酉時四刻以後出入,必須得那嬤嬤允準。
榮局聽到人問,緩緩停下腳步,“奴婢乃是千姬小姐身邊的阿榮。”榮局年輕的臉,在昏暗的燈光裏像死人臉一樣蒼白。
“這個時候,你怎會在此處?”
“小姐派奴婢來的。”
“小姐派你……”且元有些不解,“好,那我得去證實一下。跟我來。”說罷,他就要朝門口方向走去。周圍一片寂靜,冬夜的寒風吹在臉上生疼生疼。
“奴婢……奴婢不是千姬小姐派來的。”
果不出所料,走了幾步,榮局怯怯地小聲否定了前論,“是少君叫奴婢來的。”
且元沒說話,默默穿過走廊,來到了一扇貼著小犬畫的門前,此處便是由人嚴把著的關口。他朝門房裏喊道:“今晚是誰值夜?我是片桐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