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阿勝夫人(3 / 3)

家康一邊自責,一邊喝茶。那神父雖可恨,人又的的確確劣性難改。索德羅熟諳人情,也隻有他能做出向澱夫人進獻孌童這種事。澱夫人心中想必也有幾分好奇。這樣一個危險之人,怎可任其在上方胡作非為?不必擔心澱夫人,但秀賴則大不同。想到這裏,家康道:“正純,此事或許不可一笑了之。”

“大人是說……”

“是誰將索德羅帶到大阪城見澱夫人的?”

“這……”正純神情緊張,道,“好像是明石掃部。”

“明石掃部亦是個虔誠的洋教徒啊。”

“是。”

“正成,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家康突然這麼一問,正成一下子竟沒反應過來,良久,方回道:“在下以為,對索德羅絕不可掉以輕心。”

“你會怎的處置他?”

“他希望去江戶傳教一事,還須慎重考慮。”

“那……應怎辦?就此坐視不管嗎?”

“不如趁此機會把他趕出日本。”

“以何樣理由把他驅走?總不能說因他要向澱夫人進獻孌童,便將他趕了去。”

“不如讓其他宗派的人出麵告發。”

“那該怎麼說?”

“可以說:一夫一妻乃是舊教戒律,然而卻有不法之徒,破壞戒律,玷汙教義。”

“好,就這麼定了。”家康突然拍膝道。正成以為自己的意見被采納了。然而,家康的想法卻和他完全不同:“我讓他去江戶。然後讓大納言注意他在江戶的一舉一動。要是像正成所言,讓其他宗派的人出麵告發,家康便會陷入宗派爭鬥的泥潭,也違反了自由信教的主張。”

成瀨正成一臉愕然看著家康,感到甚是羞愧。

“建議不錯,隻是顯得有些小器。”

“大人明示。”

“以違背教義為由,令傳教士離開日本,看似合情合理,其實不過是幼稚的把戲。”

正成惶恐地撓了撓頭,道:“在下惶恐。在下的確自作聰明。”

“正純啊,你真正明白了?”

“是。這正如大人平常所說,以不變應萬變。在下想,大人正是出於這些考慮。”

“哈哈!”家康笑看一眼正成,又看住正純,“那就讓正純去吧,怎樣?”

“大人……”

“正純,我許索德羅去江戶。因此,你得修書稟報江戶大納言關於索德羅諸事。但你會怎生跟他說?”

正純和正成對視了一眼。若回答不當,恐下不了台。

“寫信給土井利勝,索德羅是要向大納言……”

“怎樣進言?”

“進獻碧眼美女。請準其創設施藥院,觀其業績……”

“哦,你很得要領嘛。”

“是,是!”成瀨正成頗緊張,“本多大人已領會了將軍的意思。”

“他卻犯了一個大錯。”

“啊?”正純疑惑不解。

“說得很好,但不當寫給利勝。”

“請將軍大人指教。”

“土井利勝必生誤會。他還年輕,恐會認為索德羅很有些意思。”

“是啊。”

“然而,令尊卻不會這般想。他已對女人全無興趣。故,同樣的話,他理解有別。他會認為,索德羅乃是個歹人,不可掉以輕心。同樣的話,不同的人,不同年紀,不同境遇,會作出不同的理解,你說呢?”

本多正純和成瀨正成對視一眼,歎了口氣——不論何時,家康總能令人信服。

“正純,你為何沒想到寫信給父親,而要給土井利勝?”

又來了!正純想。他絕非反感這種教導方式,隻是反複追究同一事,讓他受不了:真是個執著的老頭子!

“哈哈,你自己也不知。那我告訴你,你的想法有重大失誤。”

“失誤?”

“是。你不會想到,此為思慮深淺之關鍵。”

“請大人指教!”

“聽好,正成也要記在心中。此事其實並非說與正信聽,也非說與利勝,而是要告訴秀忠。”

“是。”

“因此,首先要考慮的,便是通過何人之口將此事告訴秀忠,才能讓他想出一個較好的解決之方。”

“是。”

“你終於明白了?利勝之言,秀忠恐會當成耳旁風。但若是老臣正信說出此事,他自會重視。”

“在下明白,在下感佩之至。”正純似突然醒悟,低下頭,兩手伏地。

家康笑道:“撒謊!正純!”

“啊?”

“你果真信服?”

“當然!在下的確應想到這些,備覺惶恐。”

“哼!你肯定在想,這個老頭子,怎的絮絮叨叨個沒完,隻知說教!你裝作明白了,心裏可不這麼想。怎樣,讓我猜中了?”

這時,旁邊的阿勝夫人道:“大人猜中了。本多大人,就這樣回答吧。這種時候,將軍大人就喜把人往壞處說,這是他的愛好,你就讓他高興高興吧。”

家康板起臉道:“阿勝,你的話太多了!要是別人,我絕不輕饒。”

“大人嘴上雖這般說,心中卻覺得有趣。這些事,妾身還是知道一二。”

“噢,卜齋啊,是不是應該把這女人趕出去?”

卜齋有些不知所措,結結巴巴道:“啊……這……要是這樣……”

家康眯著眼睛快意地笑了起來。這是他教導人的方式,也是他一生的樂趣。

家康對年輕後輩,往往故意刁難,非要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可。“事物常有表裏。隻看到表麵便下結論,結論即便不錯,也不完備。”

以前他曾這樣說,可近來愈愛追根究底了。

本多正純、成瀨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有時甚至會心生怨氣。但每當他們這般想時,家康卻總能準確地察覺他們的心思。

“將軍還是因為上了年紀,如此追根究底,哪裏是在教導人,分明是在折磨人。以前並不如此。”

正純對所司代板倉勝重說起此事時,年長的勝重意外地否定了他的說法:“你大錯了。這是因為將軍大人更懂得深思熟慮。你要是這樣想,對你來說乃是巨大的損失。”

照勝重的說法,家康之所以變得絮絮叨叨,是因為他的視野變得更加寬廣,思慮更加深邃。“大人對生死已了然於心,因此,他的每一句話都想作為遺言和禮物送給大家。你應該好生聽著,記下!”

聽這麼一說,正純也明白了。可心中雖明,每當被家康逼問時,他又覺喘不過氣來。每當此時,阿勝夫人總是會為他打開一扇窗透透氣。要是其他側室,往往不會發話,也不敢說話,但阿勝夫人卻似毫不顧忌。每當此時,家康卻並不在意,往往無奈地笑笑,給阿勝夫人麵子。正純今日亦虛驚一場。

“卜齋,這可如何是好?隻要看到正純理屈詞窮,阿勝總會認真起來,插上一句。你說呢?”

“這個……在下實在不曾想過。”

正純愈加不知所措。仔細想來,阿勝夫人圓場,多半是為他。而此事若被明確指出,又不免使人狼狽。

“說不定阿勝喜歡正純呢。卜齋,你說說。”

“在下不以為然。”

“嗬!還是問問阿勝。阿勝啊,你喜歡正純嗎?”

氣氛員時變得尷尬。

阿勝夫人可說乃是家康最為寵幸之人,家康竟如此嘲弄她,無論是誰聽到這話,都會大吃一驚。還有什麼比老人的忌妒心更加可怕的?況且家康並非絕無忌妒心之人。正因如此,全場鴉雀無聲,氣氛令人窒息。

阿勝夫人卻滿不在乎對家康道:“將軍大人可不能隻看這一麵。”

“你說什麼?這女人……那你說,我應怎麼看?”

“孩子愈愚笨,父母就愈要盡心。”

家康驚訝地看著正純。有些武士可能會以此言為終身侮辱。

“嗬嗬。”阿勝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妾身想先讓大人吃驚,再說妾身的淺見。”

“哦。”

“大人說的話,正純即便認為不妥,也要表示佩服。他可能會因此而惱火。”

“是。”

“將軍大人喜歡故意刁難人,在人傷口上撒鹽。正純因此思緒混亂,竟不知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將軍大人的氣。”

“聽見了嗎?正成、卜齋,要是由著這女人的性子,真不知她會說出些什麼。我的思緒也被她打亂了。可不能這樣。阿勝啊,我這把老骨頭,在這世上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不如把你許配給正成吧,可好?”

正成放心了些,家康的矛頭似指向了阿勝夫人。

阿勝夫人再次大笑起來,“將軍大人是一把老骨頭?妾身實在意外。大人頭腦敏捷,並不亞於二十多歲的年輕後生,可是……”

“可是什麼?”

“既是將軍大人的命令,妾身不敢違背。”

“你答應嫁給他了?”

“是。待將軍大人三十三周年忌時,妾身馬上嫁過去。”

眾人哄堂大笑。

家康驚訝地瞪大眼睛,轉向成瀨正成,“正成啊,太閣大人在歸天前四五日,也曾要把澱夫人托付於我,當時我甚是為難。澱夫人並不如阿勝聰明。所以,正成你也不用緊張,去拜訪拜訪她吧。我想把此次大祭辦成空前盛大的祭祀。你去問問澱夫人有什麼想法。如此一來,芥蒂亦自行消除了。”

正成恍然大悟,暗暗看了一眼正純。阿勝夫人此時已是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