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石川數正得封信州深誌城十萬石,表麵上是受到秀吉誘惑,背叛家康,棄岡崎城代之職,投了秀吉。但三河武士並不解其中內情,單以為他真背叛了德川,對他恨之入骨。故在家康取得天下之後,他便於文祿三年八月,讓人從京城府邸抬出了自己的靈柩。那恐是和家康商議之後才作出的決定。他的職位由兒子康長繼承,領地原封不動。第二次死亡,怕才是他真正壽終正寢。
家康開始回憶秀吉:“太閣乃是這世上少見的豪傑。他天生才華出眾,我遠遠不及……他性情開朗,豁達無礙,不愧被稱為太陽之子。”
聽見家康稱讚秀吉,藤堂高虎眼露疑惑。他雖曾是秀吉家臣,但與秀吉比起來,他更佩服家康,並因此得到重用,此時他無法讚同家康之言,亦是自然,“是啊,太閣大人頗有人緣,容易親近。但他的言行總讓人感覺有些輕率和虛張聲勢,這是他的不足。”
“非也。虛張聲勢和大話的背後,其實他是如孩子般在認真反省,這便是能發揚信長公遺誌的原因。”
“將軍大人總是如此謙遜。”
“不,我是實話實說。為了讓我到大阪城一見,以孝心著稱於世的太閣,甚至不惜以母親為質。若非有著天地般的胸襟和大誌,絕對無法做到。”
“作為回報,將軍大人亦胸若海川。關原合戰後,您便未追究澱夫人和秀賴的罪過。”
“高虎,他們隻不過孤兒寡母,對戰事一無所知。說到報答太閣恩德,還在以後。”
“有趣!”天海突然探身道,“貧僧亦想聽上一聽,對於豐臣遺孤,將軍大人打算作何處理?”
“來春我進京麵聖時,打算將一切都定下來,為他鋪好一條路。”
“鋪好一條路?”
“是啊。我打算在把將軍之位讓與秀忠前,請封秀賴為右大臣。”
“哦。秀忠公子還隻是權大納言,即便做上了將軍,也隻是內大臣啊。”
“秀賴晉為右大臣之後,待聖上下詔冊封秀忠為將軍,然後請秀賴進京。”
“哦,這樣,二人可一起進京麵聖謝恩,是嗎?”
“正是。大師果然慧眼。在此之後,耐心向秀賴說明,讓他明白對於十三歲的他,右大臣之位何等尊貴。”
“老衲明白。就是說,德川乃武家統領,豐臣氏為公卿之首,將軍大人是想通過兩家齊心合力,以保天下太平永駐。”
家康淡然笑了笑,“大師以為,家康的想法有不妥之處嗎?”
“不,如此一來,豐臣氏就和皇族一起,永遠不會動搖。”天海一臉欽佩,激動地拍膝道,“但,大人怎麼把秀賴叫到京城?此恐症結所在。”
“哦?”
“此非官位問題,而是天下矚目的大事。無論怎生說,是讓他向新將軍見禮。這樣,那些希望天下大亂的暴徒也應明白了。”
“讓秀賴向秀忠見禮?”關於此點,家康實還未想過。他有兩種辦法可把秀賴叫到京城:其一,通過高台院,傳其至京。在家譜上,秀賴乃高台院之子。澱夫人始終隻是側室,高台院的分量自比澱夫人重得多。若母親說要見見自己好久不見的兒子,秀賴自然無拒絕進京的道理。其二,便是家康親自叫他上京。秀賴一直把家康稱為“江戶的爺爺”況且家康職位也在秀賴之上,故家康說想要見見秀賴,為尊重長者起見,秀賴亦不當拒絕。但天海說趁機命他進京、向新將軍秀忠見禮雲雲,則令人生憂。
“有此必要嗎,大師?”
“要明確向世人表明,時世已經變了。”
“好了。這些事待我進京之後再作打算。哦,對了,如此一來,太閣該瞑目了。”家康斂起笑容,道。
天海暖昧地一笑,道:“太閣定能瞑目。但那些亡命之徒卻會說,將軍大人巧妙地騙過了天下啊。”
“他們總是會這般想啊。”
“那些人可非將軍大人。他們隻會盯著大人把將軍職位傳給秀忠公子一,完全不會注意秀賴何以升為右大臣。”
“真令人遺憾。我正是想到秀賴,當初接受征夷大將軍一職時,才極力推辭右大臣之位。那時雖未得許可,但後來我又特意向聖上請求,請免去右大臣之職。一切都是為了秀賴啊,他們難道看不到這些?”
“恕貧僧直言,他們隻會將此解為將軍大人乃是想通過此事,蒙騙大阪。他們隻有這樣的眼光。”
“唉,右大臣乃是信長公最後的官位,也是德川家康到了六十二歲封將軍時才得到的官職,即便把此尊位賜給一個十三歲的小兒,也是奸心?”
“都因亂世剛剛結束。故,該出手時便要出手,否則,他們必愈發不把新政看在眼裏。佛教有嚴格的戒律,絕不可將戒律和冷酷無情混為一談。”
“言之有理。”
“將軍大人,既然要退隱,還有一件大事老衲必須問問您。”天海雙眼炯炯有神。
“大事?”家康咳嗽一聲,道,“家康以為已萬無一失了,竟還有大事?”
“有。假如將軍大人退隱之後,一群亂事之人據守大阪城,向京城發難,該如何處置?”
“好個向京城發難!那時,我會立即派井伊前去鎮壓。因此,我才把井伊安排於彼,同時也令一些旗本將士一起駐守。這樣還不夠?”
“凡事隻怕萬一。”
“哦?”
“倘若那些據守大阪城的亂事者看穿了大人的防備,舉兵造反的同時,把天子從皇宮接到大阪,將軍又當如何?”
“挾天子以令諸侯?”
“是。若非如此,便無正當的理由和名分。挾持天子,假托聖命,如此一來,井伊和將軍大人統統會背上賊名。”
家康嗬嗬一笑。但對天海所言,他卻不能一笑了之。“以前源平相爭時,賴朝公最擔心的也是此。”
“正是。但賴朝公擔心的隻是太皇見異思遷,但將軍大人當警惕的,卻與當時完全不同。”
“我應警惕什麼?”
“經過了亂世,習慣以下犯上之人的心性已發生了巨大變化,對皇族的看法已有了莫大不同。”
“是啊。”
“故,他們一旦挾持天子舉兵造反,便成了一群無法無天的惡魔,真不知會做出何等事來。萬一皇統因此斷絕,將軍大人便會永遠被世人怨恨。”
家康閉上了眼睛。能說出這種膽大包天的話來的,普天之下隻有天海。家康本想責備他,堵上他的嘴,但其言又不無道理。
如今井伊家主乃直政之子直孝,勤皇之心絲毫不遜其父。但若他聽到消息趕往皇宮之前,亂事者便已挾走了天子……
“若那些人認為,隻要挾持了天子,不管是與大人,還是與下一代將軍大人較量,他們都會處於優勢,那又當如何?大人不覺得此為引發天下大亂的種子嗎?”天海依然毫無顧忌,“此事與石田挾持秀賴舉兵造反不可同日而語,這恐會導致日本國大亂。”
“大師說話令人不快。”家康閉著眼睛歎了口氣,“大師是說,僅有井伊防備還不夠,應該小心翼翼除去可能導致天下大亂的種子,是嗎?”
“正是。”天海大聲答道,“門尚未關好,卻怨盜賊來訪,才是愚蠢至極啊。”
“我就是為了把門關好,才讓秀賴成為公卿。”
“大人想讓他一直待在大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