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佛心中幗(2 / 3)

秀吉繼續向北國官道進擊,經過兄弟二人的屍體旁邊時,他默默地注視著,一言不發。

來到北國官道後,秀吉並沒有立刻追擊勝家,而是撥馬來到狐,巡視戰場。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太陽還很高,這裏已結束了戰鬥,燦爛的太陽給他的勝利增添了絢爛的光彩。其實,早在去年清洲會議期間,秀吉就已在有條不紊地策劃這次勝利了,而且結果完全跟他所料一樣。知道這些內幕的,除了秀吉,還能有誰呢?

此時,正在狼狽地撤向北莊的勝家不知作何感想?他能想得到當初秀吉把居城長濱輕易讓給他,不久之後長濱又成了秀吉的據點,然後導致他慘敗的玄機嗎?

秀吉把長濱城讓給勝家,是因為他熟知這一帶的地理人情,如把這裏作為和勝家決戰的主戰場,將最有利。然而,勝家及其子勝豐反以為秀吉乃是對他們讓步……去年冬天,作為勝家使者而趕赴山崎的前田利家、不破勝光、金森長近等人,無一例外從這裏脫逃了,沒有一人向秀吉的人馬放一槍,哪怕是射一支箭。也不知勝家在逃亡過程中如何看待這些……

秀吉催馬來到位於狐的勝家陣地,看著漫山遍野的屍體,不禁又想起在樹林間切腹自殺的毛受兄弟來。

“主公真是神機妙算,又是一場大勝!”跟在身後的一柳直末奉承道。

“這樣一來,柴田的隊伍近乎全軍覆滅了。修理亮這個糊塗蛋,他怎麼沒有想到要吃敗仗呢?”加藤光泰也隨聲附和。

然而,秀吉卻沉下臉來,把頭扭到一邊:“不愧是鬼柴田哪。你等不可口出狂言。”

“可是,他不知我軍實力……”

“給我住嘴!你們以為勝家不知我的實力嗎?他太清楚了,他是在為他的體麵而戰……這才是最強大的敵人!”

光泰和直末不禁麵麵相覷,趕緊住嘴。

秀吉那滿是汗漬和塵土,隻有一雙眼睛還在閃閃發光的臉上,現出一種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哀愁。“明白事理、貪圖功利的人毫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既不遵從義理,也不喜愛金錢,隻知一味地追求所謂榮耀的人。再也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了。直未,你趕緊到黑田官兵衛那裏走一趟。”

“黑田官兵衛……”

“你去告訴黑田官兵衛,大家合力把所有的屍體集中起來埋了。另,命令村裏的人,不管是碰到自己人還是敵人,隻要是還在喘氣的,盡量給一些蓑衣或鬥笠之類,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明白嗎,否則,我羽柴秀吉的臉往哪兒擱?”

秀吉的眼裏射出剛毅的光芒,再次催馬轉向北方。

“光泰。”

“在!”

“即使秀吉占盡所有的天理和正義,勝家也絕不會甘居我下。為了平定天下,我不得不出兵討伐他,並不是為了別的,你莫要誤會。”

光泰盯著秀吉從未有過的嚴峻表情,點了點頭。

事情確如秀吉所說。無論是勝家還是毛受兄弟,都是為了“榮耀”二字而戰。還有一個人,也是為了榮譽而戰,此人就是羽柴秀吉。

命令一下,大家立刻打掃戰場。所有的屍體都被集中一處,傷員們被村民們轉移到樹蔭下或者山穀裏,悉心地予以照料。

“不愧是羽柴大人,真是大慈大悲啊!正因為大人有菩薩心腸,才會大獲全勝啊。”

在村民們的嘖嘖稱讚聲中,秀吉跟在堀秀政的隊伍後麵進發了。

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屈服……秀吉已經看透了勝家的心思,進擊的腳步自然不會放慢。“佐久間盛政、勝家之子權六郎等人,隻把他們找出來就行了,留他們性命。”

在路上,秀吉通知所有的人。“誓死不降的其實隻有勝家一人,剩下的都可用真情打動。”

當天夜裏,秀吉進入越前,宿於今莊。

當毛受家照誓死阻擊敵人的時候,勝家帶了百餘名近侍,逃到了柳瀨,然後翻越木芽嶺,進入越前。一路上,他始終沉默無語,一口氣趕到提前一步撤軍、進入府中的前田利家的城下。利家該不會切斷勝家的退路,置勝家於死地吧?近臣中有人在喑暗擔憂。當從大道上趕到城下,勝家突然停住戰馬,回頭看了一眼柴田彌左衛門。“去見見利家吧。你去城裏跟他們說一聲。”

“主公,萬萬使不得。他們可是在戰場上望風而逃的人。如看見我們這個樣子,還不知會有什麼企圖呢?”

“你去城裏說一聲就是了,少嗦!我有一事須告訴他。”

“那太……”

“安下座位!”勝家翻身下馬,在一個大戶人家宅院的高牆下,急急地來回踱步。

“主公真要見前田嗎?”

“此事如不告訴他,勝家沒臉活著見人。快去!”

近侍們慌忙安下座位,勝家坐下來,再次呆呆地望著天空出神。近臣們怕發生意外,都背對勝家,圍成了一堵戒備森嚴的人牆。

炎炎烈日無情地照射在敗軍之將身上。盡管坐在陰涼之處,四周的光芒卻令人頭暈目眩。人馬、盔甲以及武器,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去無比慘淡。

勝家靜靜地坐在烈日下,耐心地等待著無情拋棄了自己、提前撤回府中城的前田利家。

看到這種情形,前田家的衛士緊走幾步。“來了來了。”

“還穿著盔甲呢,當心點!”

利家從城裏帶了約三十幾名近侍出來,看來他已經休整過,連馬也換了,整個人精神十足,與萎靡不振的勝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啊呀,修理大人,您可來了。”下馬之後,利家隻帶了幾個帶刀護衛,健步走到勝家麵前,在安好的座位上坐下,“時間緊迫,還請大人趕緊撤回北莊,我還要在此等待築前守。”

勝家聽了,沒有回答,隻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良久,方道:“利家。”

“在。”

“你我多年交情,勝家無以言謝。”

“大人言重了。”

“不,你和我不一樣。勝家從前就與築前守不和。而你不一樣,你年輕時就與他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你能夠一直跟隨我至今,已經仁至義盡了。”

“……”

“不,不隻是到今天。你連勝家的後路都想到了,為了我的今後你果斷地從戰場上撤兵。”

“這……多謝大人理解我撤兵的苦衷。”站在一旁的勝家的近侍們無不豎起耳朵,麵麵相覷兩人的每句話都令他們深感意外。

“武士的名譽是極其可悲的。”勝家把視線轉移到利家的身上,“我知,你待在這裏,是想阻止築前守,為我們的和解作最後的努力。”

“請允許我這樣做。這也是我對二位應盡的義理。”

“不,築前守的大誌已融入其身。我們已無妥協的餘地了。”勝家的聲音有些沙啞,口齒卻非常清楚,“利家,天下大局已定。”

“已定?”

“盡管我不願看到,可是天下還是被築前守掌握。但是,勝家決不會心甘情願地輸給築前,這是我的天性……築前也容不下一個敢於在他麵前永不言輸的人,所以,斡旋的事,就罷了吧。然與生俱來的大誌,勝家絕不會忘卻。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

“難道我就這樣眼睜睜……”

“不,這隻是勝家的願望而已。其實,你已對我盡了義理。因此,你現在應該對築前盡義理了,不要因我的固執而連累你。否則,勝家的臉麵也掛不住。”

“還是因為麵子?”利家的眼睛不知何時濕潤了,不斷歎息。

“利家,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嗎?”

“其實我最怕大人跟我說榮譽二字。”

“哈哈……這麼說,以前可真是難為你了。因此,在我此生的最後一刻……請明白我的心思。”

“修理大人……您是否認為利家不知廉恥?”

“哪裏哪裏。不隻是朋友,就連對普通人,你也從不背叛。你對人可謂仁至義盡。因此,我早就想在這最後一刻和你見一麵。”勝家用他那髒兮兮的手擦了一把汗,“莫提這些了。你的心思,沒人比我更清楚了。你難道不想聽聽我最後的心願?”

“最後的心願?”

“我想讓你請我吃一頓飯。”

“這有何難?”

“還有,請在今夜為我準備一匹能趕到北莊的駿馬。”

“這些我早就想到了,已讓人給您備了一匹好馬。”

“還有……築前守的軍隊趕來之後,你能否為他打頭陣,首先進攻北莊?這是打消築前守疑慮的唯一途徑。不隻因為這些,有一些人……我不用特意提名字了,想必你也清楚,她們就住在城裏,一旦城池陷落,切不要傷了她們。務必悄悄地幫助她們逃脫,想法把她們帶到築前守的大營去。”

聽到這裏,利家已經明白,無論他說什麼,勝家也聽不進去了,他已鐵了心。在城池陷落的時候,說什麼也不能傷害的人,就是信長公的妹妹阿市和她的三個女兒。利家已經考慮到這一步了。

“這就是我最後的願望,你可否答應我?”

“我怎能不答應,我答應大人。”

“這樣,我就沒有什麼遺憾了。請為我備飯吧。”

“我已讓人準備了。”

不大工夫,近侍從城裏送來了一個平時帶往陣營的三層食盒,招待勝家。利家也讓人為勝家的隨從們另外備了一些飯團。吃飯的時候,勝家還不時發出笑聲,唯利家始終陰沉著臉。

酒也帶了一些,因是臨終的分別,當然要幹上幾杯。幾杯酒下肚之後,再次返回北國官道的勝家,臉色跟剛剛下馬時明顯不同,漸漸紅潤起來。

“築前行動神速,久負盛名。趁著他還沒有追上來,趕緊撤退吧!勝家就此告辭。”勝家拍了拍為他準備的灰毛駒,翻身上馬。

太陽已經西斜,餘熱依然,勝家等人頭頂斜陽向東疾馳而去。利家神情嚴肅,默默地目送著他們。

難道這就是一個人的榮譽嗎?在某一個時代,人們思想和行動從無固定之規,乃是各行其道,這恐就是所謂的亂世。身在其中,人們的行為和主張,往往會陷入攀比虛榮的悲慘旋渦之中。秀吉有秀吉的虛榮,勝家有勝家的虛榮……前田利家卻覺得二人的追索都那麼虛無縹緲。秀吉與信長一樣,隻重視平定天下,卻有操之過急之嫌,而勝家則生來不願屈居人下,過於執著。

勝家一行人的背影從眼中消失,利家又在城下巡視了一圈,方才返回城裏。與秀吉、勝家相比,利家隻有區區六萬石領地,他隻是一個永遠遠離爭鬥的旁觀者。世事就是這樣變幻多端,秀吉尚自稱木下藤吉郎,被信長收留之時,前田犬千代已是信長的親信了,而今,擁有二百萬石領地的秀吉就不用說了,就連柴田都領有七十五萬石、光秀五十四萬石,與他們相比,利家的領地還不及其一成,可謂天壤之別。

但是,我如此活著也並無不妥之處啊……利家也開始深深地思量起來。他也曾是一員虎將,年輕時也曾深受信長秉性的影響,決非沒有建豐功偉業的淩雲壯誌。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一種無形的力量拉住了他奔放的韁繩,把他從群雄逐鹿的狂風暴雨中扯了回來。不是別的,是阿鬆的佛心感動了他,是在他斬殺了愛智十阿彌後流亡之時,與他相濡以沫的小女子阿鬆的佛心影響了他。阿鬆的心智並非多麼超群,她隻是擁有堅定的慈悲之心而已。

但凡生者,都是佛祖之子,都應力戒殺生。這種信仰如此單純,反而成了一種難以撼動的執著。阿鬆曾不斷地勸誡利家:無論你有多少理由,都應盡力避免殺生,這是一個人起碼的良知……等到信長遭遇本能寺之變,光秀兵敗山崎的時候,這些話就極其自然地溶入了利家的血液。利家覺得秀吉和勝家的虛榮都是可悲的,都空洞無物。

回城之後,利家把大刀和頭盔交給侍從,讓利長負責守護城池,自己徑直走進內庭。

“怎麼還這麼熱啊!”麵對興衝衝出來迎接的阿鬆,利家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然後脫掉鎧甲,放在櫃子上。“修理大人恐已沒救了……”說著,利家坐到了夫人身邊。侍從見狀,非常識趣地施了一禮,退到了外間。憑著多年侍奉利家的經驗,他們敏感地察覺到,夫妻二人定有重大事情商量。

“沒救了?大人的意思是……”

“他舍棄不了他的虛榮,放不下任何事情。”

阿鬆夫人沉默了,隻是一個勁地給利家扇著扇子。過了一會兒,她靜靜看向院中,道:“您把自己的想法跟修理大人說了嗎?我想,世上本不會有無可救藥之人。”

“這又是你的佛法吧?”

“隻要以誠相待,咱們的人質定會平安地從北莊回來。隻要彼此信任,便可以救得許多人的性命。”

“阿鬆,我……”利家突然想起了自己交到北莊的人質女兒。“如有一絲可能,我真想拯救柴田一命啊!”

“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樣……可是,即使做不到,您亦莫要灰心。”

“你是說,即使我站在築前的長矛前,也絕不要殺人,對吧?”

“您對築前守已經盡了心意……棄陣而逃也絕非可恥之事。人絕不要濫殺無辜!希望大人把這作為前田家的家風,世代相傳。”

利家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望著天空的晚霞。“想必築前大人已進入今莊了……”

“估計今晚會在今莊宿營,明晨就會前來和我談判了。他的條件必非常苛刻,不是一降,就是一戰。”

“利長給你說什麼了?”

“前來談判的使者定是堀秀政……不光利長和我這麼想,其他的重臣也都這麼想。”

“難道連你也認為築前守會放我一馬?我想,我歸順之後,築前守定會讓我作為先鋒去攻打北莊。”

讓他第一個去攻打北莊,這比開城投降更令人頭痛。雖說如此,一直到今日晨,父子倆還裝模作樣地安營紮寨,擺出一副要和羽柴軍隊決鬥之態。

這時,阿鬆夫人拍了拍手,把侍女叫來。“給大人倒茶。”說完,她若無其事地凝視著丈夫。

在感情方麵,利家終究還是偏向於勝家。正因如此,他總覺得秀吉有幾分可怕。在阿鬆夫人的眼裏,秀吉也是一個可怕之人。很早以前,秀吉就比常人更能洞察世事,不管是什麼人,他隻要輕輕地一瞥,就能看穿對方的心思。遇事要麼拍拍你的肩膀一笑了之,要麼暗暗地下定狠心,二者必居其一。一旦他下了決心,恐會像對待勝家一樣處置利家,即使留得其性命,也會毫不留情地流放。

“大人,茶來了,先喝茶吧!”

“哦,好吧……”

“大人!”

“你是否有了什麼主意?”

“從一開始,我就有主意。請大人舍棄修理和秀吉,從心底裏徹底舍棄他們。”阿鬆夫人嫣然一笑,笑容中依然保持著二十年前那個堅貞少女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