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康長領著勝千代走了來。勝千代雖然體格健壯,可畢竟隻有十四歲,眼睛裏依然閃爍著少年的純真和幼稚。
“康長、阿勝……今日父親想問你們二人一件事。”
“父親,何事?”
“你們經常從祖母那裏聽到一些佛教的教義吧?”
“是。”弟弟勝千代搶先答道,康長則沉思起來。勝千代又道:“經常聽到,但是多不能理解,佛祖的教誨博大精深……”
“為父也這麼認為。”數正點點頭,“因比,我想問一下,你們到底明白了多少。明白什麼,不明白什麼,但說無妨。”
“是。”
“你們知道父親為何豁出性命服侍主公嗎?”
“知道。”康長答道,“是因為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深受主公大恩。”
“嗯。阿勝你呢?”
“我和哥哥一樣……還有,父親敬主公,愛主公。”
數正點點頭。“我再問你們。如果父親已經開始厭倦主公,而且,現在有一個人給予父親更大的恩惠,那麼父親可否離開主公,去服侍那個人?”
兄弟二人不禁麵麵相覷,低下了頭,父親怎會問這樣奇怪的問題?
“不可。”康長說道,“即使有那樣的人,父親也不應該投奔他。”勝千代則留了個心眼,低頭不語。
數正大聲笑了。“哈哈……還是阿勝有心機啊。遇到拿不準的事情就沉默,有城府……哈哈。”
“不,不是心機!”勝千代孩子氣地大搖其頭,“孩兒正在考慮如何回答。”
“哦?那好,你再想一下。哥哥已經說了,這樣不對,那必定有正確的想法。你們要好好想想,我再問你們。”說著,數正打開扇子,慢慢地搖了起來。
“我不明白這是為何!”過了一會兒,勝千代道,“我的想法也和哥哥一樣,無論那人對父親有多大的恩德,父親也不應該離開主公……我隻知如此,可個中原因,孩兒就不明白了。”
“好,阿勝已經回答了。康長,你呢?”
康長輕輕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仰望著屋頂。“已經明白了,不用再說了吧?”
“哦,既然這樣,那就不用回答了。”
“這……這得遵守武士之道。即使又有人施恩,以前的恩情也並不會因此而消亡。因此,是報恩,還是守節,必須考慮……”
“康長,如果父親立一個大功來報答以前的恩情,之後,我就可到別處去了嗎?”
“這……”
“你們想一想,父親究竟是不是那樣的人。”
“嗯,我想父親絕不會是那樣的人。”
“有道理。你們再想想看,父親為何不能去?”
數正這麼一問,康長答不上來了。“孩兒實在是說不上來,請父親明示。”
“哈哈……你們的想法,父親大致明白了。祖母教給你們佛祖的教誨,看來,你們還遠遠沒有領悟啊。”
兄弟二人又麵麵相覷,急得抓耳撓腮。
“我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主公開始遵循佛道。因此,無論主公多麼無理,對我多麼冷漠,我也絕不會離開他。”
“是佛道……”
“對。主公開始時隻是勇猛,後來成了一位深謀遠慮的武將,最近,又成了一位遵循佛道的仁者。你們知道嗎,佛道提倡的是不殺生,不爭鬥,盡可能讓每個人都活著、都安樂。徒有強悍的性情,並不是真正的武將。可喜的是,主公已經參透了這個道理,因此,我要永遠追隨主公。”
勝千代故意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沉吟道:“父親大人究竟想怎樣?今天為何問我們這些問題?勝千代不能理解。”
比起佛道,他對今天大談佛道的父親似更感興趣。
“莫要打岔。”數正苦笑了一聲。
“不是我在打岔,是父親在故意打岔。”勝千代毫不留情地反擊,“你說呢,哥哥?父親剛才為何會問一連串問題呢?先要弄清楚這一點,至於做人之道,自另當別論了。”
康長怕自己失言,依舊沉默。他似也微微感覺到父親的苦惱。
實際上,在茶屋四郎次郎這次特意拜訪之前,數正早就與家康談過了。那時,康長和父親一起趕赴濱鬆,他在外間等待的時候,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屋內二人的對話。
“看來上方的事情已完全按照築前的意思解決了。因此,我們必須派一位使者前去道賀。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別人都不合適。你就去一趟吧。”
“別的都好說,唯獨此事,請恕我難以從命……”數正說。
“為何?”
“去上方談判,無異於跨進了鬼門關。若這次在下去了,築前必會令我們協助他修築大阪。這種要求實在難以拒絕。如在下接受了築前的條件回來,定會招致主公及老臣的埋怨;如拒絕築前的要求,又勢必拂了築前的麵子。這樣一來,出使還有什麼意義?因此,我不去……”
當時家康聽了,就岔開話題,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又扯了回來。“數正,這次的使者非你莫屬,別人去,我不放心。”
關鍵是,這次出使,一方麵要盡量減少因助修大阪而糜費的金錢,另一方麵又要洞察秀吉的心情,不給他機會抓住把柄,刁難德川氏。
“別的都好說,唯獨此事,請恕在下難以從命……”數正接著道,“當年修築安土之時,酒井和大久保二人已有前車之鑒。隻要是與築城有關,使者無異是去鬼門關。”
家康似有些不樂,沉默了一會兒,他厲聲道:“你和作左商量一下,看派誰去好。總之,普通人擔不起此重任。”
此話一點不假。這次秀吉築城的目的,無疑是想向天下展示威風。因此,如果發現誰比他更富裕,或敢和他比試威武,他自然會加重誰的賦稅。但德川氏目前也困難重重,既要加強無數新領地的防禦,又要修築眾多的工事。
從家康的房裏出來,數正又到本多作左衛門那裏,密談了半個多時辰,才打道回府。
雖然當時康長並沒有聽到談論的具體內容,但是出城時,父親的臉色顯然不是很好,定是有什麼令他痛苦的心事。想到這些,康長沉默了。
數正義苦笑著道:“不知你們是否明白,為父為何會問你們這些……”
“孩兒們很想聽一聽。”
“為父可能要到羽柴築前那裏去出使一趟。”數正停了下來,又緩緩地搖起扇子。
“那……出使到築前那裏,真的就那麼難嗎?”弟弟勝千代睜大了眼睛,拚命地在父親的臉上尋求答案。
“這……這次出使,遠比以前到駿府迎回夫人和少主時要困難啊。”
“為……為何?”
“因為不久之後,主公就要變成築前的眼中釘了。設若我是築前,也會如此。要築城,便可以堂而皇之命大名們出黃金、木材、石料,以及人夫。”
兄弟二人又陷入了困惑,麵麵相覷,對父親的話依然似懂非懂,不知父親為何會這麼困惑。
“那麼,我出使的時候,把你們也帶上。然,你們一去,恐再也回不來了……明白嗎?”
“隻要父親讓我們去,我們就……你說對吧,勝千代?”
“嗯。”勝千代含含糊糊地答道,“這恐是‘做人就要遵循佛道之理’吧。”
“對。”數正覺得孩子們似開始理解自己的初衷了,用力地點了點頭,“你們知道嗎,這次父親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去出使,可一想到主公對我的大恩,一想到我冒著生命危險,把主公的嫡長子信康從今川家救出來的情形,我就羞愧不已。而且,主公為了德川氏,為了天下蒼生,含淚殺了親兒子……想到主公之苦,為父終於下了決心。”
弟兄二人似乎漸漸明白了父親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數正。父親提起信康,眼裏總是淚光閃爍。“不隻是信長,換了別人也一樣。一個人,若到了以修築天下第一的城來向世人示威的時候,必與鬼神無異。築前當然也要這樣做。因此,即使你是鬼神,如果沒有驚人的獻身之誌和才能,是斷斷不可貿然前去出使的。”
“父親!”勝千代顫聲道,“那就一起去吧。如真是那樣,我們也可死在一起。”
“你急什麼,勝千代!”康長連忙阻止道,“是生是死,父親心裏自然有數。我們隻要按照父親的意思去辦就是了。別隨便插話,好好聽著。”
“我不是正在聽嘛。到底什麼時候去出使,父親?”
數正的眼睛濕潤了,他擦了一下眼淚,笑了。“聽你們這樣一說,我就安心了。我相信我有此才能。估計不久之後,主公還要讓我去一趟濱鬆。屆時和主公好好籌劃完畢,才能作決定。就在三五天之後吧……”
“在此之前,我們也準備準備吧,勝千代。”
“是。”
數正看著兩個孩子,寬慰地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