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貼上金箔?”
“當然要貼,但凡名器,都要在金箔之上再貼一層金箔。大人可還記得,您從清兵衛手裏接過這壺之時。既沒有笑容,也沒有感激,因此,不貼金箔萬萬使不得。我看,得趕緊把清兵衛叫來,讓他趕緊貼上。”
“言之有理……”家康也不知不覺探出了身子。二人似都變成了喜歡惡作劇的孩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你有好主意嗎,作左?”
“當然有。對於築前守那樣的迅速發跡之人,想把他哄得高興,就要破費些。大人,那把壺可是名器啊,是清兵衛去堺港的時候,豁出性命才弄到手的。”
“這……是真的?”
“不清楚!”作左搖搖頭,“若非如此,怎麼會貼金箔呢?聽說,很多堺港的名流,如宗易、友閑,以及很多茶人,一聽說那把壺竟然到了清兵衛的手中,都扼腕歎息。”
“你不是非常了解嗎?”
“我怎會不知!那可是茶人們都想爭著獻給新的天下人羽柴築前守,以討好他的天下第一名器啊,沒想到清兵衛把它獻給了大人。不知大人是否記得,當時您高興得昏了頭,張口就要賞賜清兵衛五千石領地。”
“等等,等等,老家夥,口下留情!”家康沉下臉,向作左吼道。
作左則厚著臉皮,把頭伸到圖紙前麵,繼續喋喋不休。“那可不行。築前那隻老狐狸,淨幹些坑人的勾當,大人如果不給茶壺包上金箔,他必不會善罷甘休。對吧,大人可是天下聞名的鐵公雞啊,好不容易有賺取‘美名’的機會,必不可錯過。這就是此壺的說頭……天下聞名的吝嗇之人竟然張口就賞五千石,把鬆平清兵衛都嚇得一哆嗦。”
“嚇得他一哆嗦……”
“當然。您想,鐵公雞得意忘形,無意間說漏了嘴,定會非常後悔,或許會幹出故意設計陷害的勾當呢。因此,賞賜給清兵衛的五千石領地,最後竟意外地被退了回來。”
“你這個老東西,信口雌黃。別說了,別說了!”
“馬上就說完了,大人隻管聽著就是。於是,大人就問清兵衛有沒有其他要求,最後,大人答應免去清兵衛子孫後代的庫役、酒役,以及其他一切雜役……因此,濱鬆人把這把壺稱為‘五千石壺’。”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快住口!”家康終於抬起手來,“我知道,你今日來,就是讓我把那把壺獻出去。既然如此,你把那個敢去築前那裏出使的人說出來。我知道,你早就和那人商量好了。”
“大人明查,”作左衛門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不愧是大人啊……一下子直擊要害。可是,不管能當此重任的人是誰,此人必須去施行您的謀略。您究竟想讓誰帶著那件天下聞名的名器‘五千石壺’,到築前那裏出使啊?”
“這次出使,等閑之輩勢難當此任。”
“大人英明。”
“特意趕到你那裏,和你密談此事的那個人,想必不住濱鬆。”
“大人慧眼,確不是濱鬆的人。”
“那人從岡崎趕到你那裏去的,他是……”
“石川數正……數正那個家夥。”
“作左!”
作左衛門應了一聲,伏在地上。“數正是來求我擔當出使重任的。可是,這麼重的擔子,我怎麼擔得起呢?但我也決不忍心把數正一人送入虎口。於是,我們倆約好,若數正亡我也亡,數正切腹我也切腹。築前為人狡詐,數正回來之後,其定會到處散布傳言,說數正已經投靠他。他不隻想讓大人斬殺數正一人,還會四處造謠,說家中和數正一同思變的人有很多。這樣一來,就先從內部瓦解了我們的軍心。”
“作左,這一點你不必顧慮。德川家康不是那種輕易就中築前詭計的人,不是輕易就疑你和數正的糊塗蟲。”
作左不禁淚如泉湧,淚水汩汩而出,滴落到榻榻米上。家康的人選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既已如此,本不該再說什麼了,可是,作左卻還有一事想說。
“大人現在日漸顯貴,家臣也越來越多。可有一事大人千萬莫忘記了,出使築前的使者可隻有一人啊……”
“我自然明白。”家康感到一陣難受,他把臉扭到一邊。“此事是三方原會戰以來,德川家的大事。”
“作左還有一個請求,請大人斟酌。”
“什麼?”
“為了一心向佛的數正和他的老母親,我替老太太請求大人。”
“代替數正的母親……”
“正是。一向宗的僧眾現已平伏,個個潛心求佛,不再騷亂。因此,求大人看在數正鞠躬盡瘁的份上,重修三河的念佛道場,我想定會取得意想不到的善果。”
家康並沒有立刻作答,但是也沒顯出反對之態。“作左,是否有人與你提過此事?”
“不是數正本人。”
“是他的老母親吧?”
作左搖搖頭。“這樣的大事,數正怎麼會告訴老母呢?是數正的一個心腹渡邊金內。”
“渡邊金內……”
“是,不愧是數正的好家臣啊。不僅是金內,佐野金右衛門、本田七兵衛、村越傳七、中島作右衛門、伴三右衛門、荒川總左等人無不承襲了數正的深謀遠慮,無一不是數正多年相伴的心腹。大人知道是為何嗎?這背後就是蓮如上人創建的本宗寺的信仰……”
“我知。”家康又點點頭,“你去告訴渡邊金內,讓數正速來濱鬆一趟,之後我再把具體安排透露給他。至於念佛道場之事,我已記在心裏了。”
“大人仁慈,不愧是我們的主公……”
作左的臉再次抽搐起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滴。他卻連擦都不擦,索性閉上眼睛任其肆流,身子也在劇烈地顫抖,過了片刻,才緩緩地站起身來。“作左馬上通知數正,要他速來濱鬆麵見大人。我先告辭。”說罷,作左徑直走進走廊,他使勁直了直腰,自言自語道:“哎,沒想到竟和數正比拚起根性來了。”
恐誰也不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它的含義就這樣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裏。人真正的根性,除了神佛,還有誰能知道呢?不,有時甚至連神佛恐都不知……
作左徑直向大門走去。出了本城的大門,他急忙趕回剛在東側新建的自家宅院。
淡淡的希望和揮之不去的苦惱交織在一起,在作左心裏掀起一層層波浪。其實,作左衛門一直死心塌地服侍家康,這次,一想到數正的事情,他就覺得仿佛身臨其境,心一陣陣地痛。如果石川數正前去出使,秀吉恐怕又要拍拍數正的肩膀,把他當成親人一樣盛情款待。回贈的禮物也會比主公那個古壺不知珍貴多少倍,還要極力誇讚數正乃是德川氏的大忠臣,然後估計就是利用人的弱點和本能了。秀吉必定會說,他得了天下之後,一定告訴家康,要賞給數正幾萬石乃至幾十萬石的領地。
如果隻有這些話,倒也不用擔心,因為德川氏的人個個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簡單地客氣一下,然後退出來,不會有什麼事。可是,秀吉絕非一個輕易放手之人,這一點在信長逝後,已經越來越露骨了。他定會巧妙地散布謠言,說數正已經投靠於他。由於雙方都在互派細作,所以,一些意想不到的秘密常常在無意間泄露給對方,令人防不勝防。
“一定是數正透露出去的。”一旦真的出現此種情況,秀吉就會派人到處散布傳言,也可能像信長那樣寫一些假函四處散發。人言可畏,不知不覺,德川氏就會對數正由警惕變為憎惡,坐臥不寧。這種先例並不少見。接著,秀吉就趁機加以誘惑,令人方寸大亂,左右為難,最終還是倒向他。這樣一來,就驗證了數正最初就投降秀吉這一“事實”。秀吉正是善於玩弄這種陰謀的鬼才。
作左完全看透了這一點,在和家康商量出使人選之時,他傷透了腦筋。
正在此時,數正突然向他派來使者。使者是其家臣渡邊金內,還帶著數正的親筆書函,大致意思是說,他想去築前那裏出使,希望作左幫著說合。
看到書函的第一眼,作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隻覺得心裏像是插進了一把利刃。倘若不是數正,而是其他人,作左一定會疑竇叢生。“秀吉的動作可真是神速,眨眼間就把手伸到這裏了……”
如果數正隻想尋找一個安身之地,到秀吉那裏出使,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可是,數正絕非那等人,不知此行是否出於他的向佛之心,但不啻為一種悲愴的壯舉。因為這樣一來,數正恐怕就要被鬼才玩弄於股掌之間,身陷他早已布下的圈套了。
“我回來了。”走到府門前,作左大喊了一聲,慢騰騰地進了大門。一走進內庭,他就喊過兒子仙千代。
“阿仙,數正的使者在幹什麼?”作左一邊問仙千代,一邊脫衣服。仙千代是作左的嫡子,出生得有些晚,和數正的孩子一樣,也才剛剛剃落額發。
“剛才和孩兒下圍棋。”仙千代答道。
“誰下得好些?是渡邊金內嗎?”
“渡邊先勝了一局,又輸掉一局,接著又勝了孩兒一局。”
作左苦笑一聲。“那是因為你下得太差了。棋盤還在廳裏?”
“一個時辰就下了四五個回合,最後下膩了,就把棋盤推到一邊去了。”
“那麼,金內讓你嗎?”
“我快贏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吭,快輸的時候,每次下子,他都要我悔兩三次。”
“看來是個十分有定性的人啊。一手棋讓你悔兩三次,結果還輸了,你很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