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是有意輸給孩兒的?”
“那還用說!你那麼點能耐,贏了不知怎麼贏的,輸了自不懂得怎麼輸的。你輸得哭鼻子多掃興。”說著,作左哄著紅了臉的仙千代,“好了好了,逗你呢。戰場可跟圍棋不一樣,擅圍棋的人打仗肯定不行。”說罷,作左出了房間。
“阿仙……”作左又回頭看了孩子一眼,“如果父親讓你去和別人比忠義,比耐性,你吃得了苦嗎?”
“我是母親的兒子。”仙千代氣呼呼地回答。
“怎麼能這樣說!你是不是覺得母親比父親還要堅強?既然這樣,為父就無話可說了。”說著,作左走向使者所在的八疊大的簡樸客室。他故意咳嗽了一聲,拉開客室的門。
“大人回來了。”石川數正的使者渡邊金內恭敬地向作左施了一禮。金內看來三十歲上下,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又小聲地添上一句:“大人辛苦了。”
“談不上辛苦。”
“哦?”
“我是說,好好的為何自討苦吃!”
金內琢磨不透作左的心思,納悶起來。作左想,他在下圍棋時恐也是這種表情。“我思來想去,總覺得數正向我請求的是件惡事。”
“大人說什麼,惡事……”
“是。開始,我還想按照你所說的,求主公遣石川數正前去出使,可是一到主公那裏,我就……”
“怎樣……”
“一到主公麵前,我怎麼也說不出口來,一緊張,竟然說了反話,說我作左強烈反對數正出使。你說我這張嘴怎這麼不爭氣……”
聽到這話,金內一下子就呆住了,過了好大工夫才緩過神來,定定地盯著作左,仿佛要把他的心看穿。作左沒有再看對方,單是連連用手拍打著袒露的胸膛。“作左怎會有這樣的壞毛病,人家說右我偏說左,人家說東我偏說兩。因此,你回到岡崎之後,請數正莫要見怪。”
“這……”金內的眼睛一眨不眨,“您這麼說時,主公……主公是怎麼說的?”
“哦,是這樣,我剛說出數正,主公就手拍著膝蓋直叫好,說他也正想派數正去。”
“那麼,主公最後答應了嗎?”
“你別著急嘛。”作左變得冷淡,“正因為主公那樣說,我肚子裏的蟲子才又作祟了。”
“為……為何?”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啊。或許本多作左衛門生來就是這樣的人。我一到主公麵前,不知怎的就說出反對派數正出使的話來。”
“居然會這樣……”
“唉,當然。這就是我作左的怪毛病……如主公說派數正去心裏沒底,那我準會說數正去一定能行。可是,主公既然說數正能行,那我自然就反對了。”
“……”
“你明白了嗎?這就是作左肚裏的蟲子作怪。主公問為何不行,我就回答說,在德川家中,我是第一硬漢子,而數正則是一條章魚,是家中一等一的軟骨頭,做什麼事都要依靠別人,想不到主公竟然派這等人到築前那裏!”
聽著聽著,金內憤怒起來,額頭上暴起一條條青筋。可是他還忍住怒氣,沒有爆發出來。“哦。老爺子,在您的心中,我家大人真是那種人嗎?”
“不,當然不是。我不是說過了嗎,是蟲子在作祟。之後,蟲子又說了,如果讓數正前去出使,肯定被那隻猴子收買,一不小心,整個德川氏恐都得讓他給出賣了。即使不這樣,恐也得把長鬆丸公子交出去充當人質……光說好話,最後定會讓人家抓住把柄。因此,作左強烈反對。”
不知何時,金內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攥成了拳頭,咯吱直響。
“總而言之……”作左繼續道,“雖然我竭力反對,主公卻有意派數正去。因此,你回去之後,按照我跟你說的向數正彙報。即使數正不直接來求主公,估計不久之後,主公也會下令召見你家主子……不管怎樣,我不能跟主公吵起來啊,你說對吧?盡管我認為數正是個軟骨頭,可是主公硬要派他,那我隻好惡語中傷了。今日已經有些晚了,明日晨得早早出發。對了,聽說你會下圍棋,吃飯之前我和你下上一盤如何?來,拿棋盤來。”說著,作左毫無顧忌地向氣得渾身發抖的金內努努嘴。
一聽說對方要自己取棋盤,渡邊金內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一股駭人的殺氣。作左居然說他的主子是一條章魚,說其要出賣整個德川氏,實在是欺人太甚!金內氣炸了肺——他也是條流著三河血液的漢子啊!
作左瞥了一眼金內,繼續喋喋不休:“聽說你故意輸給我兒子,這次對我這個老頭子,就不用客氣了。快拿棋盤來!”
眨眼之間,金內已經起身拿來了棋盤,動作之中明顯怒氣未消。一會兒,棋盤在二人之間擺放好了。
“老爺子,您是執白,還是執黑?”金內的口氣變得不再客氣。
“嘿。”作左訕笑了一下。前麵的捉弄原本隻想試探一下對方,可是現在,這個老頭竟有些上癮了。“你喜歡什麼就拿什麼吧。我下棋從來都讓著對方,不挑黑白。”
金內的肩膀猛地晃動了一下,但就在這一瞬間,他打定了主意。他還有事要問,還不到發火的時候。
“那麼,由在下執黑吧。”
“這就對了嘛。來,開始。”
刻薄之言!好,我非勝了你不可!金內下了決心,啪的一聲,下出了第一子。“這麼說,雖然您老人家竭力反對,主公還是堅持非我家主人不可?”
“誰說不是呢,主公也是個倔脾氣。”作左毫不在意地跟著下出一子,“主公答應了,數正又想去,我能有什麼辦法?”
“想必我家主人早就作好準備了。”
“你告訴數正,這可不是一般的準備啊。”
“這些東西都裝在主人的肚子裏,說也沒用。”
“我已經說了,我肚子裏有怪蟲在作祟。既然這樣,我就一直堅持到底,說說數正的壞話。你知道嗎,數正這人靠不住,不久他就會被猴子收買了,不信走著瞧。”
金內突然抬起臉來,直盯著作左。雖然作左衛門嘴上輕鬆自在,可是下起棋來卻毫不留情,步步充滿殺機,是否有什麼弦外之音呢?
“金內,人啊……”
“老爺子。”
“人如將錯就錯,堅持到底,倒也不失為人間至寶。在數正離開德川氏之前,我是一步不讓,絕不對他心慈手軟。當然,數正出逃以後,我也不會因此心安理得。這不是竟爭,這其實是陷害他人,是極大的恥辱啊。”
說著,作左突然在右角殺人一粒棋子,金內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眼前的這位老者已經完全看透了主人數正的內心?金內頓時慌亂起來。
“你看看你這招棋能行嗎,幾步之後,就死定了。”
“不,我豁出去了。”
“莫急莫急,你還年輕,就這樣戰死了多可惜啊,就不能再服侍數正了。”
“好,那就聽您的,讓我好好想一下。”
“哈哈哈……現在也學會思考了吧。好好想想,莫要衝動嘛,別出昏招。”
這時候,仙千代端著燭台進來了。原來,天已全黑了。
“飯食已備好。”
“先等一等!”作左阻止了仙千代,“我正在為你報仇呢,再等一會兒。”說著,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你說是嗎,金內?”
“什麼?”
“念佛道場的事啊,主公已記在心裏了。”
“哦?老爺子,您說的是念佛道場的事?”
“我一說主公就明白了。來,接著下。”
不久,金內輕輕地落下一粒棋子,低下頭來。其實老人的棋藝並不像他的嘴那樣厲害。可如果在這裏勝了老人,他這次出使極有可能失敗,於是,金內故意輸了四五子。
“擺飯。”老人看上去很滿意,“怎樣,你服了吧,年輕人?”
“心服口服。”
飯食上來之後,老人的臉又變陰冷了。這個老頭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金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其實這老頭的內心並不像嘴巴那麼招人討厭,也並不讓人反感。
當天夜裏,金內輾轉反側,仔細品味著作左衛門的話。思來想去,他隻得出一個答案。除此之外,恐隻留下“這個老人令人難以接近”的印象了。
或許僅憑這些,主人便能猜測出其中的大概了吧……
第二日,金內早早起床準備出發,這時候,仙千代又端著早點走了進來。
“給你們添麻煩了,向令尊問好。”
吃完早點,仍然不見作左衛門的影子,金內隻好直奔大門而去。快到大門時,金內不禁一怔。原來,作左衛門早已待在那裏,似等候多時丁。
“有勞老爺子特意相送,在下誠惶誠恐。”
“你就不要客套了。”
“啊,客套……”
“行了,迎送客人是作左的家風。路上小心些。”
“多謝,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
“不用你說我也會注意的,我老頭子自己的身體嘛。”
盡管作左口無遮攔,金內還是施了一禮,才出發。這時候,作左衛門才向著金內遠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實,在他心裏,渡邊金內是一位令他非常滿意的、極為出眾的石川家臣。
金內快馬加鞭,不久,便消失在茫茫的展霧之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