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信雄中計(1 / 3)

西國的三井觀音堂,位於近江滋賀郡近鬆寺西北約五町處,建造在高岡之上。已是隆冬季節,樹葉盡落。難得的陽光像裁縫的針線一樣穿過光禿禿的樹隙,暖洋洋地投射在地上。在這裏,右麵可以望到近鬆寺,左麵可以遠遠地俯瞰園城寺那高聳的殿宇。

可是,此時走在山岡之上的十五六人,卻沒有眺望這極致美景的心思。隨從們都緊張地在主人身邊護衛著。

“有沒有發現形跡可疑者?”一個四十七八歲的武士小聲問道。

“隻有前來參拜的母子二人在那裏歇息。”一個年輕的隨從答道。

“哦,從山坡下麵到左右樹林,都好好地防備著。”

“遵命。”年輕的隨從匆匆離去。

“主公,您看這一帶可以嗎?”

剩下的看來是主人和三個隨從,主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似是一個貴人。這夥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在遊覽,盡管他們腳步輕鬆,目光卻十分銳利,不住地察看著四周的地形。四人相互點了點頭,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南麵的這條山間小道一直通到逢阪山嗎?”主人模樣的人問道。

“是。不久之後,秀吉就該過來了。”

那人抬起蒼白的臉,手搭涼棚朝著山路那邊張望。這張麵孔跟年輕時的信長極為相像。原來,此人正是被秀吉賞賜了伊賀、伊勢、尾張三國,現任桑名郡長島城主的織田信雄,後麵的三個隨從則是重臣津川義冬、岡田重孝和淺井田官丸。

“秀吉的大阪城大概已落成了吧?”

“是。氣勢宏偉,超過了以前的安土城。有傳言說,大阪城天守閣看來隻有五層,可是內部卻有八層。”說話的人正是年過四旬的津川義冬。義冬是信雄的重臣,手裏控製著伊勢的鬆島城。

“父親花了二十餘年才建立的功業,竟被秀吉在一年之內就輕鬆地奪走了。”

“主公所言極是。沒想到秀吉竟是一個大奸賊。”

“非也。世間之事全憑實力,在這一方麵,我的確是差他一大截啊。”

“話雖如此,可是,民間盛傳,煽動光秀叛亂的幕後人就是秀吉,一切都是那奸人的謀劃。”信雄聽了,輕輕地咂了一下嘴,把臉扭到一邊。他這次是為了會見從大阪出發、經由京城輾轉而來的秀吉,才千裏迢迢趕到眼前的三井寺的。現在趁著秀吉還沒有來,四處走走。

以前,信長曾在富田的正德寺降伏了有“美濃蝮蛇”之稱的齋藤道三。而今天,信長之子信雄要在三井寺會見的,卻是父親的部下秀吉,也不知這次交涉能否成功。當然,為了這次會見,信雄也是煞費苦心,甚至比三河的使者還要傷腦筋。今天帶著三家老在這裏散步,也是再碰一下頭,為會見作最後的準備。

“有幾件事,在下想確認一下主公的意思。”信雄抬頭望著藍天,旁邊的岡田重孝插上一句,“第一,主公到底和德川大人訂立了什麼盟約?”

“這件事情,大家盡可放心。家康與秀吉之間既沒有恩情,也不用講義理,因此,家康會在背後大力支援我,我們已約好。”

“如果德川大人站在我們一邊,與他關係密切的北條氏自然也會如此了?”

信雄回頭看丁一眼重孝,語氣仿佛在斥責:“那還用說!重要的是,你們派到大阪去的眼線不知有沒有看錯秀吉,這才是最讓人擔心的。”

這次說話的是淺井田宮丸,“眼線打探到的結果一致,請主公放心。”

“如秀吉沒有異心,那他為什麼自己進出安土城,而讓我到大阪去?明擺著,他已把我看成家臣了。”

信雄的聲音太高了,津川義冬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恐怕主公有些過慮吧。秀吉的所作所為都是遵照清洲會議,他不是曾信誓旦旦地說過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三法師繼承織田氏的家業。”

“他平時就愛胡言亂語,怎能輕易相信?”

“的確,秀吉說話是很隨便。因此,這次他讓主公到大阪去,是否不合常理啊。他一說,主公就輕易相信了,風塵仆仆地趕到三井來和他相見。”

“我確是不服。同樣是見麵,為何不到安土去?在安土當著三法師的麵,把話都說清楚,那才是正理。”信雄慷慨激昂,義正詞嚴,聽得岡田重孝和津川義冬麵麵相覷。“秀吉為何會突然提出和我見麵?我頗為懷疑他的用心。他定是有什麼企圖。大阪城築起之後,便是號令天下。他稱霸的障礙便是我信雄了,信孝已歿,三法師還隻是個不懂世事的幼童。”

重孝和義冬堅定地點了點頭。看來,自從三位老臣到秀吉新建的大阪城出使回來之後,信雄就對他們產生了些許懷疑。這讓三人十分意外。秀吉甚至還讓三位老臣給信雄帶了一封書信,催促他到大阪去一趟。“信雄公子一定既想看一眼信孝公子的遺容,又想參觀一下我新建的大阪城,所以,請三位回去勸一下信雄公子,讓他來一趟。”

當時,信雄一看書函,不禁勃然大怒:父親苦心經營了二十餘年的天下,不到一年就被秀吉完全篡奪。這還不算,現在又要逼迫自己向他臣服。信雄氣得兩眼發昏,他立刻派遣三位老臣到秀吉那裏,譴責秀吉的無禮。秀吉最終承認了錯誤,並給足三位老臣麵子,答應到三井寺來和信雄會麵。

可以說信雄已經達到了目的,贏了一個回合。可是,從三名老臣滯留在大阪起,風言風語就傳開了:“信雄的三名重臣到大阪之後,看到秀吉雄厚的實為,不禁動搖,最後終於變了心。”

三位老臣回到長島,才聽到這些傳言。不僅眾人看他們的眼神充滿寒意,甚至到信雄麵前報告時,信雄都對他們冷言冷語:

“聽說秀吉熱情地款待了你們。”

當三人把雙方到三井寺商談今後事宜的決定報告給信雄時,信雄又道:“我憑什麼到近江去找死?”

剛開始時,信雄無論如何也聽不進去,三人隻好苦口婆心地勸說:“現在同秀吉抗衡,無異於飛蛾撲火,主動往對方早就設好的圈套裏鑽。不管怎樣,先按照秀吉所言,到三井寺去見一麵,表示您沒有異心,再施行我方的謀略,才是上策。”

這裏所說的謀略,指的是竭力鼓動秀吉防範已與北條氏結盟的德川家康,而己方卻公然去接近家康。

在三人的再三勸說下,信雄終於答應到三井寺和秀吉會麵。可是,待到了山中,他又動搖起來,很明顯,原因就在於那些關於三人叛心的捕風捉影的傳言。

義冬對重孝使了個眼色,然後轉向怒氣衝衝的信雄,語氣莊重地說道:“我就狠狠心和主公說了吧。”

“什麼事情?”

“我看主公對我們三人的懷疑似還未打消,索性向主公披露一下我們的打算。”信雄的身子一震,站了起來。“好吧,你說,我洗耳恭聽。你們不至於要我在這裏把人頭交給秀吉吧?”

義冬無視信雄的激動,依然鎮定地說道:“我們三人已經商量好了,既然連主公都懷疑我們變節,今天我們就把三井寺作為葬身之地,以此來證明清白。”

“你們……究竟是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主公的安全。”

“我不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主公,我們已暗地裏下了決心,等秀吉到達三井寺,便施殺手……”

“啊?”

“我們原本不打算告訴主公,直接動手,親手殺死秀吉。卻擔心萬一遇到不測,會累及主公,才跟您挑明。”

信雄聽了,十分驚訝,脖子向前伸得老長。岡田重孝往後退了退。“我們三人都對秀吉恨之入骨。那個大奸人,表麵上給我們三人麵子,完全接受了條件,背地裏卻殘酷地把我們推進陷阱。放出謠言來誣陷我們投降的不是別人,定是秀吉本人。不雪此辱,我們的道義就會受到玷汙。”

聽著聽著,信雄也怒目圓睜,雙拳緊握。

“等秀吉到達三井寺,和主公會麵之後,我們就提出要拜謁,說有事要悄悄地向他報告。那個大奸人深知我們處境艱難,定會笑著答應。當然,秀吉的身邊定有人保護,若說有重大事情要密報,他身邊的人恐就不多了……我們三人同時向他發動突襲,哪怕有兩個被當場殺死,也必有一人砍掉奸人的腦袋。詳細情形,我們都已仔細議過了。”

不知何時,信雄眸中的憂鬱和憤怒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一種莫名的興奮。恐連他也認為那並非不可能。信雄吐了一口氣,透過樹的縫隙仰望著天空,又凝視著三井寺層層疊疊的廟宇。

其實,信雄也不願相信三位老臣與秀吉私通。三位老臣也都認為是秀吉一手散布的謠言,正是對秀吉的這種怨恨和憎惡,才使他們萌生了殺死秀吉的決心,這也沒什麼奇怪的。

思考了片刻,信雄舒了一口氣,點點頭。“你們真的決定了?”

“主公!”田官丸瞪著眼喊道,“既然這樣,我再求主公一件事,希望主公在和秀吉會麵之時,盡量不要讓秀吉那廝起了疑心。”

信雄堅定地點點頭。“這我當然知道。”

“我們還有一個請求。萬一我們三人都被敵人所殺……當然,這樣的事情希望不會發生。但是,也極有可能在刺傷秀吉時,我們三人也遇難。總之,希望主公作好準備。”

“哦……那是當然。”這一次,信雄瞪大了眼睛,他也考慮到了這一點。若三人全部遇難,秀吉的人頭也被砍了下來,天下局勢又會走向何方?恐怕和光秀被誅時一樣大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不住三位了。”信雄誠懇地對三人低下頭,片刻之後,又慌忙搖了搖頭,“我絕不懷疑你們三人的忠心。隻是,聽了方才的話,我才察覺到讓你們受委屈了。我先向你們表示歉意。”

“您真能理解我們的心情嗎?”

“怎會不理解?我的想法其實也和你們差不多。既然千裏迢迢地趕到近江,無論如何也想手刃秀吉這個大奸人……但別忘了,秀吉可是出名的詭計多端啊。”

“既然主公能理解我們的苦衷,我們就安心了。”三人終於鬆了口氣,“那麼,請主公斟酌一下。萬一出現淺井剛才所說的意外……請主公有些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