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又咧開大嘴率直地笑了起來,“若無這樣的擔心,我也不會來這裏啊。不管怎樣,你們能把信雄帶到這裏來,就已立了大功,這些,秀吉決不會忘記。來,幹杯!”
這樣一說,三人的處境越來越微妙了。
這樣的話若讓人聽了去,隻能理解為他們已經私通秀吉,正在竭力取悅他。在這種場合下,三個人一時也想不出合適的言辭應對。正如秀吉所言,自從信長公故去,三家老就一直輔佐信雄,秀吉也一直為織田氏支撐門麵。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信雄是否對秀吉抱有敵意。若信雄承認秀吉的實力,規規矩矩地治好三個屬國,或許就能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了。
“難道你們還是不明?”秀吉一邊讓人倒酒,一邊笑道。
“我們當然無異議。隻是……”淺井田宮丸又小心翼翼道,“我們監視主公,這話聽來會讓人懷疑。”
“那好,我不那樣說了。”秀吉輕輕點點頭,向小和尚使了個眼色,讓他把酒端給田宮丸,又顯出甚是愉快的樣子,“說起信雄的事情,秀吉恐怕比三位更清楚,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啊。”
此時,四麵漸漸黑了下來,呼嘯的北風掠過湖麵,拚命地敲打著寺院的窗戶,夾雜著和尚誦經的聲音,越發使三位家老焦躁起來。三個人決非被秀吉的氣勢壓倒,但秀吉帶著其引以為榮的貼身侍衛,真心誠意地頻頻向他們敬酒,實讓他們無機可乘。雖然雙方的距離頂多隻有八九尺遠,可是,在他們起身撲向秀吉之前,秀吉右後方的福島市鬆和左後方的加藤虎之助會立刻拔刀相向,故,現在動手還為時過早。義冬、田宮丸、重孝相互使了個眼色。秀吉不是那種酒後鬆懈的人,如要尋找機會,隻能等侍衛們麻痹大意了。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燭火在夜色中逐漸暗淡下來。這時,秀吉把話題轉到了他引以為豪的賤嶽大捷。“世上之人都懂得兵法,卻不會謀略。勇者易遇,智者難求啊。前田父子就是這樣。如此說來,信孝公子更是可悲。”
說到這裏,秀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對了,有一事我差點忘記了。信孝正是看不到重臣的器量,有意把他們從身邊趕走,才招致了悲慘的下場。恐怕同樣的悲劇也會發生在信雄身上。”
聽到秀吉再次提到主公,三家老不禁緊張起來。
“義冬、田官丸、重孝,看來你們好像不服氣,是吧?信雄的確有你們所不了解的一麵。我看,今天幹脆與信雄交涉一下,把你們作為人質帶回大阪,你們意下如何?”
“什……什麼,要把我們作為人質?”
“怎樣,你們敢賭一把嗎?”秀吉開玩笑似的伸出細長的脖子,“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三位好啊。”
“大人……為了我們好?”
“當然。你們聽我說,首先,信雄也和信孝一樣,是個疑心重重之人。說你們私通我的事,他又不是不相信。”秀吉突然壓低了聲音,兀自嗬嗬笑了。
“主公懷疑我們與您私通,您就要帶我們去做人質嗎……”津川義冬急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秀吉依然壓低聲音說話,仿佛害怕被外麵的人聽到,“我是說,如你們有這種憂慮,我就以人質的名義把你們帶到大阪去,這樣才可救得你們一命。”
“築前大人,萬萬沒想到您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有什麼。隻有你們三個人都活著,才能保證信雄的安全。因此,我才要幫助你們三人……你們還不明白嗎?”
“恕我難以從命。”
“哦,你是毫不擔心了,義冬?重孝,你呢?”
“我當然也和津川一樣……我們主公絕不會像築前大人所言。”
“若真如此,那才值得慶賀呢。田官丸,你呢,也和他們二人一樣?”
“那還用說!我們三家老和主公同心同德。不知築前大人究竟出於何種居心,居然講出這樣的話來,田宮丸實在不明。”
“那好,我就說給你聽聽。”秀吉目光灼灼,“信雄要和家康聯手對付我秀吉,家康那邊早就有人向我報告了。”
“什麼?會有這樣的事……”岡田重孝不禁張口結舌。
如家康那裏真有秀吉的臥底,所有的事情,秀吉都可能已了如指掌。轉念一想,這恐又是秀吉慣用的伎倆,企圖引誘他們露出破綻。重孝慌忙調整心態,努力鎮定下來。
“現在你們該明白了吧?信雄就是這樣的人,因此我才想把你們作為人質帶到大阪去。如果你們不在信雄身邊,家康也會覺得信雄不可信賴。自然平安無事。反之,家康或許就會產生非分之想,這樣,好不容易趨於太平的世道,恐又會卷入狂風暴雨之中……這是一。第二,如我方才所言,萬一信雄懷疑你們,企圖加害……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你們還不明?”
淺井田宮丸隻覺得眼前一陣昏花。看來,秀吉已經把所有的事都看透了,他說的句句是實情,絕非信口開河。但事到如今,也隻好豁出去了。即使衝不到秀吉麵前,起碼也方便其他二人行動。
“是,明白了。”田宮丸伏在地上,手指摸向了刀柄。
“報!”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老男子粗啞的聲音。
“哦,是平右衛門啊,何事?”秀吉高聲問了一句。對於即將衝上去的田官丸來說,現在無疑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可不知何故,一陣恐懼頓時襲遍了他全身,他不禁回頭看了看。
說話之人是他們十分熟悉的使者富田平右衛門。富田為何來了?種種疑慮和好奇心,使得田官丸沒有站起來。
“大家仔細聽聽外麵,果如主公所慮。”
“仔細聽……好,大家都靜下來。啊,聽到了,聽到了,外麵有人喊馬嘶的聲音。”秀吉一邊向大家擺手,一邊把手攏在耳朵後麵,嗬嗬笑了。
果然,一陣陣人喊馬嘶之聲從不遠處傳來,不時打破夜的沉寂。三家老不禁麵麵相覷——所有的事情都被秀吉預料到了!秀吉把信雄等人召到這裏來,似毫無異心,可到了夜裏,卻偷偷地把寺院團團圍住。看來,他們已無計可施。
“果然如我所料。”秀吉眯縫著眼睛,看著三家老逐漸蒼白的臉,輕輕站起來走到屋簷下。“哦,看見了,燈籠火把正在急匆匆向東移動。快看,平右衛門!”
“是。”
“你是特意來向我報告這些的?”
“是,主公。”
“大概瀧川三郎兵衛也在窺探這裏。義冬、重孝,你們也過來看看。”
“我們……”
“對。你們看,那邊,正在急匆匆地向東撤退呢。”
“是……是誰在撤退?”津川義冬站在最前麵。
“那還用問,除了你們的主公,還能有誰,當然是信雄了!”
“什麼?”田官丸和重孝立刻彈了起來,飛跑到屋簷下。
此時秀吉的身邊並無護衛,如要刺殺,正是最佳時機。可是,得知織田信雄背著他們擅自撤退,三家老已亂了方寸,哪裏還會想到刺殺。
“啊,的確是主公……”
“為何沒跟我們說一聲……”
聽到義冬和田宮丸竊竊私語,秀吉大笑起來。“怎樣,這下你們該明白我的話了?信雄擔心睡覺時被你們砍掉腦袋,便倉皇逃出寺院去了。”
“怎會這樣?”
“他也是迫不得已,天可憐見。誰讓他疑神疑鬼呢?他早就認定你們已投降我秀吉了。”
信雄的三家老一聲不吭地返回了原座。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信雄竟然撇下他們,惶惶逃離了三井寺。三人都茫然若失,如在夢中。
秀吉也返回座位,捧腹大笑。“平右衛門。”
“在。”
“我真是天眼通啊。現在大約是什麼時辰?”
“戌時四刻左右。”
“就連我掐算的時刻都絲毫不差啊。”
“主公神機妙算。”
“好了好了。那些膽小如鼠、風聲鶴唳的人,隨他們去吧。可是,還有一個問題急需解決。”
“哦?”
“當然了。義冬、重孝、田宮丸。”
三個人誰也沒有吱聲,不約而同地看著秀吉。
“你們知道嗎,不僅信雄生性多疑,還有深知這一弱點,並企圖利用之的佞臣呢。”
秀吉一時得意忘形,竟然忘記了自己才是充分利用對方疑心的人。
“至於此人……我不說你們也知。此人就是故意設計,讓你們三人失去信雄的信任,企圖獨自控製信雄的奸人。正是這種小人在背後大肆製造謠言,說你們三人全都歸順了我。因此,我才要告訴你們,你們一旦回到長島,就會陷入龍潭虎穴。現在,你們該明白了吧?”
三人又一次麵麵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從未體味過如此無法言表的懊惱。他們與其說感歎於秀吉的預言,不如說感到無奈,隻覺得像是陷入了魔爪,毫無反抗之力,隻能任由魔鬼隨心所欲地擺布。
“怎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信雄會這麼做。來,接著喝。咱們邊喝邊議今後之事。從一開始,我就隻把你們三人看成我真正的對手,誰讓你們都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心腹呢?”
和尚們再次拿來酒。此時三人已經失魂落魄,稀裏糊塗地端起酒杯就喝。
“來,一口氣幹了,我也幹了。”秀吉一麵愉快地抿著嘴唇,一麵笑,又叫過使者,“平右衛門。你辛苦了,可是,還要勞你再去寺裏巡視一圈。雖已無大礙,可是,萬一寺院裏麵還潛藏著刺客,出來刺殺三位大人的話,那可不得了。”僅僅在一瞬間,形勢就發生了逆轉。原本前來刺殺秀吉的三個人,如今竟然成了在秀吉庇護下逃難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