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佯攻清洲,實擊小牧……完全可以看成犬山的前衛戰了。你說呢,忠次?”勝人問家老伊木忠次,“羽黑距離這裏有多遠?”
“距離犬山約有八裏,距小牧山約有十六裏。”
“哦?在對方趕來之前,一旦事態緊急,我們完全有時間退回犬山城。好,這個想法可行!”
比起兒子元助,勝人更欣賞女婿武藏守,女婿的眼光似乎更長遠一些。
“既然嶽父已經允許了,那我現在就去準備。”
“元助,你呢?還是夜襲嗎?”
“正是!”元助昂首挺胸地回道,“為了不讓人覺得我們在冷眼旁觀,也為了不使敵人察覺父親的意圖,我們應出兵作戰,不,必須出兵作戰。”
“哦,為了不讓敵人摸清我們的底細?”
“這樣一來,敵人絲毫不敢馬虎,時間久了,就會陷入疲累,於我們以後更加有利。還有,如我們拿下犬山城後始終按兵不動,築前也會輕視我們。所以,隻有不斷地騷擾敵人,方是武士之道。”
“是嗎?”勝人閉上眼睛思考起來,他擔心的還是三河武士擅野戰的長處。“元助。”
“父親。”
“這樣吧,你向我保證。”
“保證什麼?”
“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也不要對敵人窮追不舍。另,要盡力避免大的衝突。嚇唬敵人一下,立即退回城裏。”
“我答應。那麼,父親便允許了?”元助兩眼放光,急切道,“父親,如孩兒答應可隨時撤回,您便允許孩兒出兵?”
其實,勝人也不想就這樣一直無所作為,他也想尋找一個好機會,狠狠地打擊一下敵人,使其狼狽不堪。事到如今,如果他還一味阻止元助和武藏出兵,必會影響士氣。不管怎麼說,家康甚至已把文告都散布到了眼皮底下,如果自己再不有所反應,未免示弱了。“好,我答應你。既要出兵,我也要趕緊準備一下。”
元助和武藏守聽了,頓時激動不已,一躍而起。
“但是,你們要多加小心才是,決不可輕舉妄動。回去之後好好琢磨一下我方才對你們講的要領。”
勝人終於下了決心,命森武藏守向羽黑方麵進駐,允許元助出兵同家康進行遊擊戰。
當日晚上,秀吉的使者一柳末安帶著密令匆匆趕來。
“築前大人聽說大人奪取犬山城的戰報,簡直欣喜若狂,連連叫好。”
“區區微功,築前大人過獎了。”
“築前大人還說,池田大人立下如此赫赫戰功,一旦發生什麼意外,怎麼對得起天下?為了盡快控製近畿,築前大人希望大人率領大軍趕在二十日之前到達。隻要您大兵一出,七日之內,築前大人定會取勝。”
勝人聽了,頻頻點頭。他在這裏向秀吉展示池田家的雄厚實力,無疑對子孫意義重大。看來,秀吉的天下之位已經無人能撼動了。若真如此,信雄滅亡之後,他正好可以趁機把勢力發展到美濃、尾張一帶。如運氣再好些,甚至可能進一步擴張到伊勢乃至三河地區。真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興奮之中,勝人把當夜就該趕回的末安勉強留了下來,然後安排船隻,打算次日拂曉時分把他送回岐阜,又親自巡視了城內外的守備。一切安排妥當他方才走進臥房。
按理說,現在他可以放心地睡個好覺了。女婿武藏守就在羽黑前線,即使敵人發動夜襲,也不用太擔心。可是,由於興奮至極,躺下之後,勝人怎麼也睡不著,往事一幕幕掠過心頭,令這久經沙場的老將感慨萬千。
他從幼年就跟隨信長在尾張縱橫馳騁。記得信長取得田樂窪大捷之時,他也像現在一樣興奮。當他得知信長在本能寺遇害時,又是多麼狼狽。天下究竟會走向何方?當時他悲觀至極,甚至覺得自己會死在為信長複仇的決戰之中。可是,沒想到他和秀吉並肩作戰,竟然大獲全勝。而今,勝人又編織起尾張的戰旅之夢。一旦這次獲勝,他極有可能升至尾張之守……
正當勝人輾轉反側,難以人眠時,耳邊突然傳來守城士兵的嘈雜聲。肯定是出了什麼事!勝人暗叫一聲不好,一腳踢開被子,跑到簷下。隻見南麵的天空一片火紅。頓時,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
“來人!那邊的火光是怎麼回事?”勝人大聲向院子裏亂作一團的人影喊道。
一個侍衛應聲跑了過來。勝人來不及理會,一口氣爬上了嘹望塔。
不知為何,勝人的心突然怦怦亂跳起來。雖然他知,戰場上放火乃是稀鬆平常之事,可還是隱隱約約有種預感:此次放火的可能不是敵人,而是自己人。
尾張人向來喜自在,有主張,尤其是信長之治以來,鄉民一直對他懷有深厚的感情。信長親自取締了各地的關隘,鼓勵人們自由交通。百姓安居樂業,盜賊也銷聲匿跡。信長曾經不止一次地向勝人誇耀,這至今在勝人心裏留有深刻的印象。一旦在此地失去民心,後果將不堪設想。若是鄉民放火,定是覺得統馭者無能,大失所望了。若真如此,恐就不是放一次火就能解恨的了,估計此後還有不盡的大火。
爬上嘹望台,勝人手搭涼篷,默默地望著南麵起火的地方。起火的地點不止一處,而是零星分布在好幾處。多處火光衝天,把南麵的天空映得一片通紅。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人,恐都有這麼一種感覺:無情的縱火者和從大火中倉皇出逃的百姓,心理截然相反。一方是瘋狂的惡魔,另一方則是被活活燒死的火中飛蛾。因此,一生中一旦遭遇過一次戰火,就會投下揮之不去的陰影。
不過,眼前的火勢異常猛烈,不像是普通百姓放的。難道是敵人放的火?那樣則更好,哪怕敵人放這些火,我也會勝券在握!
“怎麼還無人來報告!到底是誰放的火?是敵人還是自己人?探明之後,立刻向我報告。”
“是!”一個侍衛答應一聲,慌忙跑下嘹望台,許久也不見回來。夜裏觀火,仿佛近在眼前。眼前的火勢亦是如此。似乎,著火的地方是武藏守正在進擊的羽黑前方……
“報!”
當探事的侍衛返回之時,勝人隱約看到黑暗中似有隊騎兵在向城池馳來。四麵沒有一盞燈,映入眼簾的隻有雲中的月亮和衝天的火焰,還有那縷延伸到城下的黑線。
“報,事已探明:是我方人馬向敵人發動的夜襲,我方現已平安返回城裏。”
“我已經看見了。到底是什麼人放的火,是敵人還是我方?你到底查清沒有?”
“當然是我方放的火。”年輕的侍衛興奮道,“我方悄悄地在敵人正在構築工事的小牧周邊放了幾把火,把那裏燒了個精光。這樣一來,那些庶民們肯定嚇破了膽,定不敢再幫助德川了。”
勝人一聽,不禁渾身發抖,怒號起來:“混賬!”這無異於當頭一棒,把他一半的美夢都打碎了。他的憤怒之中,還夾雜著一股難言的悔恨:都怪自己欠考慮!
信長在此地取得成功,是因為他能和百姓們打成一片。還叫吉法師的時候,信長就經常走村串戶,噓寒問暖,時常赤裸著身子和村民一起玩相撲,或與大家一起跳具有當地風情的舞蹈。他能在此地立穩腳跟,全在於他背後有萬千百姓。而勝人當時一直與信長形影不離。正因如此,村民們一看見勝人回來了,都感覺特別親切。尤其是那些老年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勝人身上。“哦,勝三郎又回到老家了。”
可是,今日夜裏意外的一把火,卻把鄉民對他的深厚感情燒了個精光,讓他在眾人眼中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殘暴之徒。
“去,快去,把元助給我叫來!”說著,勝人下了嘹望台。一路上,他絆了好幾次跤。走進院子裏,隻見士兵們個個英姿勃發,就連那些小卒都顯得異常亢奮。
“快點火。點起一堆堆簿火,好迎接少主人凱旋。聽說這次少主人偷襲敵人大獲成功,把敵人的膽都給嚇破了。”
“這下我們可挺起腰杆來了。”
“快看,天空還是火紅的,真過癮。”
在一片嘈雜聲中,勝人橫眉豎眼,一氣穿過大院,徑直走進大帳。“把元助給我叫來!快……也不知這個混賬是怎麼想的,淨給我添亂!”
坐下之後,勝人依然滿腔怒火。可是,他突然心裏一震:我究竟怎麼了?居然在這麼多士兵麵前大罵兒子,士兵們會怎麼想?
“把忠次喊來!叫忠次來見我!”勝人怕自己一氣之下將元助叫來,會釀成大錯,便慌忙改了口。可元助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大帳,站在勝人的麵前,直視著他。“父親,去放火之前,孩兒早就作好挨罵的準備了。父親怎麼責罰都行。”
“你說什麼?這是你的主意?家臣之中定有不服從你命令的人。哼!即使不是你幹的,你也罪莫大焉。大戰前夕,居然有人膽敢假傳命令,觸犯軍紀,壞我大計。你知道嗎,這次戰爭的成敗,完全在此一舉。此人到底是誰,給我交出來!”
勝人出離憤怒,猛地拔出刀來。元助卻麵不改色,直瞪著父親的白刃,跪倒在麵前。“父親,元助矯令。您斬了兒子吧!”明亮的火焰映出一張英武的臉龐,沉著冷靜、毫不畏懼。
勝人狼狽不堪,他最擔心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看來,元助早就作好了準備,要一人承擔放火的罪過。
“如果元助不下命令,還有誰敢下此命令?請父親斬殺孩兒以謝罪。”
“混賬!你以為我是個瞎子嗎?”
“父親說的是哪裏話?我知道,即使我與您商量,父親也絕不會答應……築前大人堅決反對之事,再怎麼和父親商量也是沒用的。我的頭腦很清醒。父親速速決斷,殺兒子以正軍紀。孩兒也知此次戰爭非比尋常。”
“你,你……你說什麼?”
勝人手舉武刀跳了起來,大喊伊木忠次,“忠次,把這個瘋子給我帶下去!這個混賬東西滿嘴胡說八道,完全瘋了,快給我拉下去!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去把縱火之人給我抓來……”
話音未落,大帳外傳來了忠次的聲音。他似是帶來了什麼人。
元助一愣,抬頭向外望去。此時兩個人走進了大帳,其中一個自然是伊木忠次,另一個則是一名五花大綁的武士,看去二十三四歲,元助卻不認識。
“站起來,你這個不服管教的東西!”伊木又罵一聲,才轉過身子,麵對勝人,“大人,公然違背軍令,擅自在小牧一帶放火的渾蛋已經抓到了。看來我們萬萬不可麻痹大意。此人故意嫁禍給元助公子,是敵人的奸細。”
“敵人的奸細?”
“是。在下已經對他嚴加審訊,他都招了。果然是敵人的奸細,叫為井助五郎,乃是神原康政部下。”伊木忠次厲聲喝道,“請大人速將此人就地正法!否則,還不知會有多少細作會繼續潛入我軍。剛有人散布文告,現在又有人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