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犬山策謀(3 / 3)

“好……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忠次連忙解開那武士的繩子,武士卻是一臉茫然。接著,勝人把他拉到腳下,一下子舉起長刀。

“啊!”每個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勝人的刀法太快了,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武士的人頭已經滾落在地。接著,伊木忠次拚命地把元助拉出帳外。侍衛們趕緊上前把勝人的長刀擦淨,忠次的家臣們收拾了被斬武士的遺骸和首級。

殺人之後,勝人一語不發。他鬆了口氣,心裏卻留下了幾個不願深究的疑問,單默默地坐在那裏。“大家先退下去吧,我要在這裏歇息片刻。”說著,勝人緊抱胳膊,叉開雙腿,閉上了眼睛。

他一動也不動,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呼吸。脈搏和氣息絲毫沒有紊亂,可是,心裏到底有多少個疑問,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為什麼元助會公然違抗命令,在秀吉嚴令禁止縱火的尾張一帶放火?突然被伊木忠次拉來的那名武士到底是何人,莫非真是德川部將神原康政的家臣?或許,元助放了火,德川方麵為了嫁禍元助,也派人在別處放了火……如元助真對此事全無所知,斷不會要自己殺了他。照此推理,元助必也放了火。看來必須把忠次叫來問個明白。

當侍衛把忠次叫來時,天色已明了。勝人裝出小睡了一覺、剛剛睜開眼的樣子。看來伊木忠次也早就作好了隨時被召見的準備,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套甲胄。“我有一些話要和忠次單獨談談,你們退下吧。”

勝人望了望四周,“忠次,剛才被我手刃的那人到底是誰?”

“是我的家臣。”

“你的家臣?你不是說,他乃是神原康政的家臣……”剛說到一半,勝人把後麵的半截咽了回去。很明顯,伊木忠次的家臣根本不可能是家康的奸細。

“忠次,你說說,元助究竟為何放火?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幫我想想看……”

“大人若先問一問少主,方才那可憐武士就不會送命了。大人在拔刀之前,也該考慮一下才是啊。”

“都怪我不好。”勝人直率地道了歉,“那個武士是你特意找來的替死鬼……都是我的錯!我能做的,隻是厚待他的遺族了。”

盡管如此,忠次似乎仍然怒氣未息:“少主曾對我說,大人的想法有些輕率……”

“我輕率……”

“少主說,您太天真了,大人已經把築前大人看成了好友,而在築前大人的眼裏,您充其量隻是他的一介家臣而已。因此,無論您立下什麼樣的戰功,築前也絕對不會把美濃、尾張、伊勢、三河全給您。豈止如此,一不小心,築前反而極有可能使您敗給德川,全軍覆滅。所以,少主決心打碎您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想。也可以說,這次放火是少主在向您敲響警鍾。”

勝人的臉騰地漲紅了,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勉強壓住怒火。勝人與秀吉之間的友情,元助自是不會懂的。那麼,他自然就要為父親的安危考慮,為池田氏的前途著想。因此,他完全沒有理由責備元助。饒是如此,放火的意圖究竟是什麼呢?勝人依然沒有弄明白。

“忠次,總之,先把元助叫來。我不會再發火了,隻是想問一下他的想法。我對築前,或許真的有些一廂情願。可我心中仍有幾個未解之謎。這次我肯定不會再發火了,你把他叫來吧。”

伊木忠次想了一會兒,方道:“那好,我這就去。”

伊木出去未久,把元助帶了來。元助的表情似乎比剛才還要冷峻,他徑直走到勝人的麵前,道:“聽說父親叫我。”

“別站著了,坐下說話吧。”可是,元助並沒有坐在位上,而是席地而坐。

“放火的人是你?”

“父親明明知道是我,竟還斬殺無辜?”

“看來你還是不服啊。”

“不敢說不服。元助前思後想,才這麼做的。”

“那你說說。放火究竟對我們有何好處?”

“父親,您是否認為這次敵人也跟光秀、柴田修理亮一般?”

“雖然不能認為家康比光秀、勝家之流弱,但誇大敵人乃是戰爭之忌。若真如此,豈可為武將?”

“父親差矣,兒子以為,了解敵人的強大不僅不是示弱,而是為戰爭作好準備的必要前提。此前的戰爭都是以築前的位攻戰術而取勝,但這一次卻行不通了。另,築前這次太輕敵了。”

“你既說築前輕敵,那你為何不去向他提出意見?為何要放火,失掉民心?”這次勝人沒有發火,而是想沉下心來與元助認真談談。沒想到元助竟然搖搖頭,好像在說:根本談不攏!

“父親,您認為我親自去陳述意見,築前就能聽進去?您認為築前是那樣的人嗎?不,他不僅不會答應,還會下令,要我們長驅直人。若是那樣,池田氏不就成了敵人的餌食了?”

“那麼,你就可放火?我還是不明。”

“您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父親。”

“元助!”

“我這麼做,就是為了讓父親痛下背水一戰的決心。現在,池田氏麵臨的局勢也要求我們這麼做。身後是從不知敗仗為何的築前大人,前麵則是比築前大人還要沉著冷靜的德川家康。我們夾在二雄之間,難道還真要去依靠那些庶民不成?現在,四麵都是我們的敵人!為了促使您痛下決心,孩兒便主動去放了一把火。我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父親?”

勝人目瞪口呆地盯著元助,半天沒有喘過氣來。雖然依然沉浸在憤怒之中,但他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竭力不讓元助看出來。如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元助的話倒也不無道理。誠然,築前不知道失敗之味,對待他人也確有異常殘酷的一麵。家康也是能征善戰的一代梟雄。此次擔當先鋒,不是輕易就能取勝的。勝人心裏一清二楚。可就像元助方才所言,故意去放一把火攪亂局勢,到底是何道理?過了一會兒,勝人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還是不解。放火的好處隻有一個,就是可似讓自己人團結一心,是不是,元助?”

“父親不會這麼糊塗吧。我是想增強敵人的力量……”

“元助,是不是敵人太強大了,把你給嚇傻了?”

“正是因為敵人強大,我才要再給他們加些力,讓他們更加強大。”元助針鋒相對。“待敵人強大到以我們的微薄之力根本無法應對時,隻有把這個爛攤子交給築前大人親自處理。築前就不得不低下他傲慢的頭顱,反省錯誤了。”

“傲慢的頭……”

“是。這樣他就會明白,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天下人’,要走的路還很長。他應該且必須親自體味此戰的殘酷。這樣,取得勝利之後,他才會真正感受到我們的存在,才會誠心誠意地對父親您說:‘你幹得不錯。’若非如此,即使他口頭上對父親盛讚不已,那也隻是一種虛滑之辭。”

“噢?”勝人不禁叫了起來。年齡的差距真是何等令人恐懼!如此說來,自己那一輩的人都太善良了。被人煽動之後,明知對方之意,還是願意乖乖上當,竟都如些懵懂頑童一般。

可是,元助卻不一樣,他能把人往壞裏想,亦能一下子就抓住要害。先是有意識地使敵人更加強大,給築前造成空前的麻煩,通過這些讓築前理解人之辛苦,這是多麼令人叫絕的盤算啊!

“你的意思,是在築前的援軍到來之前,我們就沒有絲毫勝算了?”

“那還用說!”元助旁若無人道,“如沒有援軍到來,我們是萬萬不能取勝。孩兒的良苦用心不僅止於此,也是為了讓父親不要把取勝想得如此簡單,更是為了讓您為池田氏作更長遠的打算。元助即使丟掉腦袋也值!因此,孩兒就毅然去放了把火……難道父親還不明?”

勝人又沉默了。他的憤怒比剛才又減少了許多。元助的真正用意竟在這裏啊!這麼說來,自己確太天真了。“萬一築前大人責備我們擅自放火,那又如何應對?”

“到時就把這個寫著逆賊的文告給他看。就說,因擔心庶民們讀了這個,會對我們生起嚴重的敵意,隻好放火燒了。反正牌子又不是咱們捏造的。事實就是事實。”元助鏗鏘有力地答道。

勝人身子一震,低聲道:“哦,我已經明白了,你先退下歇息吧。”他的語尾帶著一絲顫抖,內心亦在顫抖:信口雌黃的東西!

元助之弟輝政才二十一歲,卻沒有如此激切。按照勝人的說法,這次的事情,是因為父子的想法差距太大了。元助平素看上去沉默寡言,一旦認真起來,卻是斬釘截鐵,毫不猶豫。雖說文告上寫的並非全屬捏造,可是元助這麼一說,別說是秀吉,就是勝人心中都如針紮般難受。如這些話傳到秀吉的耳內,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勝人本是信長乳母所生,從小和信長一起玩耍。自從父親紀伊守恒利侍奉織田以來,到元助這一代,他們家祖孫三代都侍奉過織田氏了。勝人還叫勝三郎的時候,曾親手殺死信長之弟武藏守信行,那時他心裏就異常難受,而這次的痛苦更甚。

山崎會戰之時,勝人一舉擊潰明智部將鬆田太郎左衛門和齋藤內藏介,當時他真是暢快無比,可是現在,一想到敵人竟是信長的兒子信雄,他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而今天,兒子元助竟然一語擊中要害。但既然勝人沒有號令天下諸侯的實力,就隻好找一個能平定天下的人來做靠山,除了做一個大名,他別無選擇。想到這裏,勝人又生起氣來。設若沒有兒女,難道他還會和秀吉一夥嗎?

勝人有四個兒子,勝九郎元助、三左衛門輝政、藤三郎長吉、橘左衛門長政,此外還有四個女兒。即使他不願為兒女們的將來考慮,作為一個父親,他也硬不下心腸。

勝人晃了晃腦袋,想趕走那些雜念。如果沒有兒女,說不定他已經站到了信雄和家康一邊,四處散布文告的人或許就是他呢。他不禁一陣陣難過。

元助離去,天色也已經大亮,隻有家老伊木忠次一個人留在這裏,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忠次。元助可真是口無遮攔。”

“可是,我覺得隻要大人不發火,比什麼都好。”

“在聽他說話時,我突然產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原本信雄並不令人憎恨,家康也不招人厭惡。”

忠次沒有回答,單是默默地給將燃盡的篝火添著木柴。

“或許,我應該在這裏戰死才對。”

“大人胡說些什麼呀!”

“隻是說笑罷了。”

說著,勝人從床幾上站了起來。可是究竟站起來幹什麼,就連他都弄不清楚了。他抬起頭來,四麵已經是一片小鳥的啁啾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