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大阪城裏,處處飄溢著木材的清香。此時秀吉正在城裏四處奔波。
為了向天下顯示“天下人”的威嚴,秀吉修築了這座大阪城。可是,等到他奔波於城內各處指揮作戰時,才感覺這座城似有些大了。
記得天下各地的大名來向他道賀時,他曾親自帶路,向他們誇耀。“看,這條百間長廊怎樣?”原本是為了向人們炫耀城池的寬廣,才特意建了這條長廊,可是,來回穿梭幾趟之後,秀吉心中生奇:這條走廊怎麼這麼長……
秀吉返回內宅,剛要給信長的妹妹阿市托付給自己的三個女兒——淺井長政的三個遺孤講一些戰爭的趣聞,忽然來了使者。是中村一氏派來的密使。前些時候,秀吉曾下令要中村一氏盡早擊潰根來、雜賀暴動的一向宗門徒。
“一氏派來的使者?是不是岸和田的事情解決了?看來,我得和姑娘們暫時分別了。”
三個姑娘當中,秀吉最喜歡達姬,無論是模樣還是氣量,都跟她的母親阿市甚是相似。但達姬還是個孩子,所以秀吉有事一般還是和兩個姐姐說。
“像家康那樣的鄉下佬懂什麼?此事本不需我去,可也不能完全聽之任之。好吧,讓我去痛打他一頓,讓他清醒清醒。”
秀吉話音剛落,茶茶就接過了話茬:“去把人家痛打一頓?不定是誰痛打誰呢。我看您得小心一點,別讓人家把您給揍扁了。”茶茶毫不留情地挖苦他。這也難怪,從小就生活在戰爭的波瀾之中,養成了她刻薄、喜歡挖苦別人的性子,還有些自暴自棄的傾向。
秀吉想要發火,旋又用笑容掩蓋了。“言之有理。麻痹大意才是最大的敵人,看來我也得多加小心啊。”說著,秀吉從姑娘們房裏走了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他回想起茶茶的話,不禁心頭火起。
秀吉自以為整個本州之內,已不會有人敢向他挑戰了,可萬萬沒有想到,全天下最精於算計的德川家康,竟跟全天下最糊塗的織田信雄一道向他挑釁。家康與淺井的這個小丫頭是一路貨!
當前秀吉還沒有和家康爭鬥的想法。本以為家康無非隻有兩三個屬國的大名,找個合適的機會,毫不費力就可把他控製在股掌之間。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家康竟敢捋虎須,主動前來挑釁!看來,他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一直以為他乃是個溫和之人,這次居然故意前來挑釁,究竟是為何……突然,秀吉明白了。家康故意惹怒他,就是要他露出破綻。
秀吉一口氣穿過長廊,來到一個八十疊大的客室。這也是他為了有意向天下大名示威而建造的,就連房屋的結構都完全沿襲了信長的做法。朱紅的柱子,到處是金碧輝煌的器具,無處不顯示著主人的權威。秀吉在一扇巨大的隔扇前停住,從左右兩邊上來四名侍衛,吱吱呀呀地打開隔扇。
“咳。”秀吉咳嗽了一聲,早就在下座等待多時的使者立刻倒身下拜。一切無不顯示出秀吉的威嚴,可是,他接下來的表演卻讓人深感意外。
“哦哦,是下村主膳啊。竟然勞你親自跑一趟,辛苦了,辛苦了!既是你來,我也不用坐在上座裝模作樣了。我就在你旁邊說話吧。”於是,上座的坐墊和扶幾便閑置起來,秀吉刻意移到使者身邊,在伸手就能拍到對方肩膀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隨即淚如泉湧。
可是,這位使者雖然恭敬地跪伏在地,表情卻沒什麼變化。或許,他覺察出秀吉是為了取悅他而故意在演戲?
“主人讓在下代他向築前大人問安。”
“好,說。那些亂事的暴徒是否被擊退了?我現在擔心的就是尾張,正打算明天動身呢。”
“稟告築前守,暴徒還沒有擊退。”
“連這都那麼費力?”
“根來、雜賀的那幫暴徒靠近岸和田,在保田、寒川二人的指揮之下,采取了遊擊戰術,時進時撤,分明已經撤了,轉眼之間又掉過頭來,是塊相當難啃的硬骨頭。”
“你今天是特意來請援兵的了,主膳?”
“築前大人想到哪裏去了!”使者使勁地搖著頭,兩眼放光,“現在是什麼時候?正是築前大人缺人的關鍵時刻。因此,中村大人派我來,隻是想向築前大人報告,請您莫要擔心……”
“嗯?”秀吉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你今日來,就是為了向我說這些?”
“那倒不是!”使者仍然是同樣的調子,使勁地搖頭。
“我想也不會。在這麼關鍵的戰事當中,如無緊急之事,估計中村也不會派你為使。你是否有些什麼消息?”
“不是。”
“你怎麼就會這一句!到底是何事?”
“是噩耗。”
“噩耗……”
“正是。從桑名去堺港的船家從起事的暴徒那裏聽到一個壞消息,說森武藏守長可在尾張遭受了難以啟齒的大敗,已傳得沸沸揚揚了。因此,主人命我立即向築前大人彙報……”
“你說什麼?”秀吉一愣,連忙伸長了脖子,“森武藏守吃了大敗仗?”
秀吉顯然大驚失色,使者的表情也僵硬起來:“正是。聽說森長可大人的部隊計劃從犬山城向清洲進攻,在一個叫羽黑的地方安營紮寨,不料遭到了德川人馬的突襲。”
“那麼,武藏守怎樣了?”
“聽說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狼狽逃回了犬山城。”
“這是謠言嗎?”秀吉緊張的表情這時才放鬆下來,“哈哈哈……家康這人,就是擅長散布謠言,蠱惑人心。不必擔心。我這邊也時常有家康身邊的重臣報告內情。”
“啊?”使者一愣,連忙反問了一句,“德川的重臣透露內情?”
“那還有假!是我的內應。其實,現在也用不著內應了,讓那些樂於傳播謠言的人去說好了。不瞞你說,內應就是石川伯耆守數正。”
“數正?”
“哈哈哈!我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一氏的口信就隻有這些嗎?”
“是。中村大人說,如把這條消息通報築前大人,您定有錦囊妙計。”
“好了,你辛苦了,趕緊回去吧。告訴中村,讓他不要擔心。你就說,我這邊正滿懷信心,隻要一出兵,立能馬到成功。讓他盡快驅散那幫亂事的暴徒。”
“遵命!”
“差點忘記了。通過這次的戰事,秀吉的地位將會大大得到鞏固。秀吉本不想做一個‘天下人’,可是信雄和家康二人非要摻和進來,把我往‘天下人’的位子上推。你告訴你家大人,讓他拿出百倍的信心。”說著,秀吉解下一把隨身攜帶的短刀,硬塞到使者的手裏作為禮物,高聲笑著站起身來。
同來時一樣,秀吉悠閑自得地出了會客室,再次穿過他引以為榮的長廊。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石田三成,“佐吉,你去把秀正叫到我的房間。”說話間,他的眉宇間堆起了深深的皺紋。方才中村一氏使者的一番話,在他的心裏產生了巨大的衝擊。
“遵命!”
“你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密談。快去!”佐吉心領神會,立從走廊折向了外城。
秀吉所說的秀正,是他最小的妹妹朝日姬的丈夫佐治日向守。此人是當今世上難得的剛正不阿的猛將,現正負責管理這座龐大新城的糧備。當初,秀吉為了把妹妹嫁給佐治日向守,曾強令她與前夫福田與左衛門吉成各自散去。這裏麵當然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總之,當秀吉稱呼秀正的時候,總是愛說笑地嘲他是“不焚沉香,不放響屁的男子”,並把自己的名諱“秀”字和正直者的“正”字結合起來,給佐治日向守取了個新名字,對他甚是信任。
秀吉陰沉著臉走到百間長廊盡頭,快步朝麵對著寬闊庭院的房間走去。
石田佐吉把秀正領來,秀吉打發走佐吉和幽古,空蕩蕩的書院裏隻剩了他們兩人。秀吉依然談笑風生。“怎樣,夫人的心情還好嗎?”秀吉一麵呷著幽古端上來的茶水,一麵說笑:“聽說你們夫婦至今還沒有兒女,是因……夫妻太和睦了?”
秀正一本正經地端坐著,答道:“您總愛說笑,您說的要事是……”
“可是,我自己也沒有兒女啊。我是太忙了,連遛馬的空閑都沒有。你可千萬別學我,趕緊生一個。”
“是,這……”
“怎麼也不能如願?兒女可是好東西啊,還不趕緊生一個……你看你內侄秀次,現都已長成一員虎將了。”秀吉似是記起什麼,笑了,“還有已故右府大人,真是當世無雙的英豪啊,萬千人景仰。將門出虎子,信孝和信雄不也是名震一方的英雄豪傑嗎?”
“大人叫我來定有要事,請明示。”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明天我就要從大阪出發了。”
“二十一……”
“對。事情緊急,我須即刻動身。還有一些事讓我不大放心。”
“何事?”
“勝人把守的犬山城,稻葉一鐵也應趕到了。可令人不解的是,有了一鐵之後,勝人卻讓森武藏守吃了敗仗,實在蹊蹺。故,如我不親自去一趟,恐會人心渙散。怎麼說,這次的對手也是織田。”
佐治秀正認真聽著,頻頻點頭。“那麼,我的任務是……”
秀吉苦笑了一下。這個剛正不阿的家夥,從不會從大局著眼,隻惦念自己負責的那點事情。也難怪,秀吉把妹妹嫁給秀正,也是為她作一些補償。
朝日姬第一任丈夫叫副田甚兵衛,乃一名鐵骨錚錚的尾張武士。那時秀吉還在長濱,一年的供奉不過四萬石,甚兵衛也是一貧如洗,因此,秀吉就讓朝日姬和甚兵衛分了,改嫁福田與左衛門。可是,朝日姬卻對前夫念念不忘,總覺得第二個丈夫無論器量還是才能俱不如甚兵衛。夫妻關係很不和睦。
“看來我弄錯了,女人喜歡的和男人喜歡的男人就是不一樣。”於是,秀吉又把妹妹嫁給了佐治日向守。這次秀吉終於以妹妹的個人幸福為主了。老天不負有心人,這次妹妹終於滿足了。想來,日向守順從夫人的樣子,和他等待秀吉命令時的樣子差不多。一想到這些,就讓秀吉忍俊不禁。
“這個……你的任務十分重大。這次恐得把你夫人請出來做人質了。”秀吉止住笑,一本正經道。
“大人說什麼?”佐治日向守頓時臉色大變,追問道,“您剛才是說,要我把夫人送來給您做人質嗎?”
“正是,做人質,就在這座城裏。”秀吉強忍住笑,完全是一副揶揄之態,“要想讓你乖乖地服從命令,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你夫人交出來給我做人質。”
“這麼說,大人的意思是讓我一同出征了?”
“不是,不用你親自出征,是比出征還重要得多。”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任務?”
秀正著急的樣子,讓人不由得想起狂言戲中憨厚老實的大名。雖說如此,在這種場合下,秀吉如果真的笑起來,很容易傷到他。無論如何,他也是讓老母親一直牽腸掛肚的妹妹的夫婿啊。
朝日姬是家中的小女兒,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無論是母親還是朝日姬,都和秀吉不一樣,都生活在平凡的世界裏,她們的最大願望就是離國家大事遠一些,過安穩的日子。老太太曾不止一次乞求秀吉,朝日姬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中意的夫婿,一定要讓她夫妻和睦地生活下去。因此,在秀吉的內心,一直覺得佐治日向守是特意為妹妹購買的一個溫順的“玩偶”。秀正俸祿不高,隻有四千七百石,宅邸在外城,雖然一直恪盡職守,但幾乎從未獲得過什麼獎賞。這一次,秀吉卻想起了佐治秀正的用途。當然,這也是出於疼愛妹妹的緣故。
“秀正,這次的戰事可不比平常。大阪才剛剛建造起來,周邊地區還有不少敵人的殘餘,而我又得親自到尾張去一趟。”
“我能理解您的苦衷。”
“守護城池的任務我交給蜂須賀正勝了。不過,你的任務比守護城池還重要。”
“是,是。”
“你的任務不是別的,是監視人質。你明白嗎?把你的夫人也帶到城內。生駒親正、山內一豐等人就不用說了,堀、長穀川秀一、日根野、瀧川、筒井、稻葉、蒲生、細川等老臣們交出的人質,也一起帶到內城去看著。你告訴他們,不管是誰,一旦主人在戰場上貪生怕死,將對其交出的人質格殺勿論。”
“把我方大將、老臣的人質也……”
“哦,我已經下達了命令,讓他們分別交出人質。估計今明兩日,他們的妻子兒女就會陸續趕到。你也要把夫人交出來。如果這些人對我有二心,人質格殺勿論!”
“那麼,如我有了二心……”
“連你的夫人也殺!”
秀吉強忍笑意,繃著臉道。其實,他的真正用意是想讓腦子轉不過彎的佐治日向守明白他的決心,讓這些人質來鼓勵其主人的鬥誌。
這裏麵是有緣由的。這是秀吉和柴田勝家作戰時感受最深之處。打仗時,如果隻讓出征的大將們交出人質,並無太大的意義。一旦家老重臣內心發生動搖,成為對方的內應,己方的力量立會土崩瓦解。而且,這一次的敵人乃是織田信雄。萬一諸位大名的重臣向其主公灌輸織田氏的恩義,軍心勢必受到極大影響。因此,除了出征的大名,家老重臣也要交出人質,並讓妹婿佐治日向守親自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