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名將覆歿(1 / 3)

四月初八,夜,身在小幡城的德川家康不斷派出探子偵察敵情。

此時,細雨忽停忽下。在雨水的衝洗下,道路看上去閃閃發亮。家康還沒有歇息,身上依然穿著盔甲。嫩葉的氣息夾雜著汗津津的氣味,從窗外飄進。

本多豐後守廣孝奉家康之命派出探子,他把二十多個手下——其中還夾雜著七八名村民——分成四組,讓他們仔細探察矢田川兩岸。當廣孝把消息集中,再向家康稟報時,已是夜裏醜時了。

家康得知池田勝人和森武藏守的部隊正星夜兼程趕往三河,道:“看來,他們不會對岩崎城怎樣。”他鬆了一口氣,又自言自語道:“堀秀政的隊伍是否跟在池田後麵?”

“不,沒有跟那麼緊。或許,秀政已經察覺到我們出兵了?”

“三好秀次呢?”

“三好秀次已經渡河,現正在豬子石白山林裏宿營。”

“哦?好!”家康看了一眼緊張地站在身旁的旗本大將,“我們出擊!”他臉上露出了笑容。隻要弄清楚了最後麵的秀次的所在,就可以行動了。

最前麵的大將乃是大須賀康高,之後為神原康政、岡部長盛、水野忠重父子。當然,在前麵引路的依然是丹羽氏次。家康的目標豬子石就在小幡南麵約二十七八町處。部隊悄然在黑暗中前進,等天亮之後,便向秀次發起襲擊。

秀次的八千大軍會如何應對呢?堀秀政和池田勝人得知秀次遭襲,會作出怎樣的反應?都還不得而知,因此,襲擊定要隨機應變,發揮德川氏的野戰之長,各個擊破。

家康的計劃是,出城之後,與信雄一起,越過大森、印場,渡過矢田川,與直指豬子石白山林的先頭部隊分開,登上其南的權道寺山,在那裏安營紮寨,待天明發動偷襲。

家康爬上權道寺山時,天已開始泛白。此時他隻有一件心事:池田勝人是進攻岩崎城,還是棄岩崎而去?

“天亮之後,定要先確認堀秀政的位置,這裏就由我負責,各處都要發起攻擊。內藤四郎左、高木主水,你們作好準備。”正當家康下令時,突然殺聲四起。“怎麼回事?是哪裏在喊,是白山林,還是官道方向?”

若是官道那邊,勝人必是在攻打岩崎城。家康豎起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判斷聲音來自何方。

勝人決心攻打岩崎城時,十九歲的三好孫七郎秀次正在白山林的大帳裏睡得迷迷糊糊的。雖說他還沒有真上過戰場,卻常從舅父和父親那裏學一些做武將的道理。因此,秀次也想和池田兄弟、森長可等人比一比。但是,他卻總能得到周圍人的特別關照。雖說他身為總大將,在隊伍的最後壓軸,可還是有些不滿足。他恐是以為敵人總在最前線。

“完全用不著緊張,好好歇息,明日吃過早飯後再動身不遲。”為了充分應對可能出現的意外,秀次和屬下木下利直、木下利匡商量之後,決定駐紮在白山林。

利直、利匡兄弟及侍童頭領田中吉政等人體恤秀次,代他巡視了一番營地,然後命人造飯。“我們此次是急行軍,乃是星夜兼程。不一會兒大人就會下達繼續前進的命令,大家趕緊備飯。”士兵們聽罷,都到樹林中準備去丁。

秀次並不是真的想睡,他隻不過是想讓士兵們歇息一下,為次日作些準備,好讓自己一夜之間成為名將。正當他迷迷糊糊地遊於夢鄉,一陣呐喊聲突然傳到耳內。

“吉政,這聲音是……”秀次一躍而起,抄起槍衝出帳外。天還沒有大亮,可是,已能看清四處燃燒的篝火和慌亂的人影。“怎麼回事,又在爭吵什麼?誰敢違犯軍紀,嚴懲不貸!”

這時,一個人影連滾帶爬地到了秀次麵前,正是木下利匡。

“大人,敵人來了!”

“什……什……什麼?”

“德川的人馬拂曉時分向我們發起了進攻,這一下可有施展本領的機會了。請大人一定要沉住氣。”

然而,秀次發現,利匡顯然甚是狼狽。“慌什麼!說過多少遍了,要把敵人全殲,以免玷汙了舅父大人的一世英名。”

誇口為易,踐行為難。秀次一把抄起長槍,便要盲目地衝出去。他白盔白甲,一襲白色戰袍,徒步便要往外衝。那怎麼能行?利匡急忙跑過去,一把把他抱住。“您不能出去,大人。別忘了,您可身為總大將。”

“正因為我是總大將,才當身先士卒。”

“不行,您這副打扮,一出去就會引來敵人的彈矢!……”剛說到這裏,就有二三十支火槍在左首響起。

“啊!”從來也不知恐怖與打仗為何物的年輕人,一聽到槍聲,嚇得立時趴倒在地。他全身一陣陣發冷,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

隻聽一陣陣呐喊聲在耳邊響起,卻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向何處去了——秀次已完全嚇懵了。他癱軟在地,哪能再盛氣淩人地下令?舅父的侍衛加藤虎之助清正的聲音驀地在耳邊回響:戰爭中,一開始時總是既看不見敵人的麵孔,也不知道敵人的數量,這時什麼也莫管,隻管拚命和敵人廝殺就是。可是,他現在連要與之廝殺的敵人在哪裏都不知。

“大人,我去探察一下。”話音未落,一個人從保護秀次的人牆中跳出去,如同脫兔般奔向前方。

敵人必已逼近了!秀次本能地覺察出,噌地拔出刀來。

“請……請大人收起刀。請上馬……”一個人用手拍了拍秀次的護腕,攔住他,是部下田中吉政,“大人與小卒可不一樣,請大人趕緊收起刀,快快上馬!”

直到此時,秀次才終於看清四周。天分明已亮,可方才他的眼睛卻如盲了一般,真是奇怪。他聽見前方十二三間遠的樹叢中,有人正在高聲通報姓名:“我乃三好孫七郎屬下白井備後,來者何人?”

一個騎馬的敵人突然映入了秀次的眼簾。隻見那敵人朝旗本大將白井衝了過來。

就在一閃念間,敵人把長槍高高舉過頭頂。“我乃水野總兵衛家臣米澤梅幹之助。”話音未落,他已如怒吼的猛獸一般和備後交起手來。

隻聽得一聲慘叫,一個人影從馬上摔落下來,戰馬如離弦之箭奔向右前方。備後似已被對方所殺。看來,一場惡戰已是難免。

“大人,請趕緊上馬!”在侍童頭領田中吉政的再次催促下,秀次一把抓過韁繩,急急爬上馬背。

不可思議的是,騎上馬,秀次心頭的恐慌一下子沒了。“吉政!”

“在。”

“敵人到底是誰?”

“德川的旗本大將。”

“看來今日不免一場苦戰。快,趕緊向堀秀政和池田勝人求援。”

“遵命。請大人暫時……”田中吉政要說的,大概是請大人暫時躲避一下,還沒等他說出來,又有一聲怒吼傳進了秀次的耳朵:“保護好大人。撤,快撤!”

秀次剛辨出是木下直利的聲音,一個人已一把抓住他的馬轡飛奔起來。

“不許逃,停下!讓我回去!你這個怕死鬼!”秀次使勁地搖著馬鞍大喊,然而他到底在說什麼,到底要幹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砰砰砰”,又一陣槍聲在秀次耳邊響起。戰爭就是這樣,一旦開打,哪是敵方,哪是己方,在哪裏交火,根本分不清。

在一片樹林裏,正在向白山林進攻的水野總兵衛忠重一麵紅著眼睛衝刺,一麵狠狠地斥責兒子藤十郎勝成。

“藤十郎,你到底是怎回事!這裏已經是三好部的心髒了。看你這個樣子,成何體統!”天亮了,忠重發現兒子居然把他那頂頗有些來曆的狗頭盔背在背上,以為年輕的兒子狼狽至極,竟然連頭盔都忘記戴了。

“父親到底要兒子怎的……”

“頭盔!你的頭盔!你把頭盔帶出來是幹什麼用的?打仗不戴什麼時候戴?混賬東西,不戴在頭上,這狗頭盔還不如個糞桶!”

打仗的時候,語言往往毫無遮掩,無論愛憎恨怒,都用滿嘴髒話傾瀉而出。

“糞桶……”

“不是糞桶是什麼?上了戰場竟連頭盔都忘戴的糊塗東西,能有什麼用?”

藤十郎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回頭憤憤地望了忠重一眼。“父親!”

“有屁快放!”

“父親難道沒看見?藤十郎昨夜就患了眼病,才未戴頭盔。若父親連這都沒有發現,眼睛是長到頭頂去了!”

“等等!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擅自往前衝!站住!”

“偏不!我為何還要繼續跟在眼睛長到頭頂的父親後麵!我不甘落後。藤十郎偏要拿回最多的人頭來,讓父親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把頭盔當糞桶的人!哼!”說罷,藤十郎狠狠地抽了坐騎一鞭,如離弦之箭衝向敵營。

正在岩崎北麵金萩原歇息的堀秀政,得到池田勝人進攻岩崎城的消息,後又接連聽見白山林方向響起槍聲,頓覺大事不妙。“來人,快去打探一下!”

秀政不愧久經沙場,一發現情況不妙,立刻決定移師檜根,同時果斷地向全軍下達了命令:“定是家康的部隊追來了,現在已向白山林方向的我部發動了襲擊。傳令,全軍立刻移師香流川前,在那裏靜候敵人到來。全軍將士隻許進,不許退!每擊落一騎敵兵,賞百!”

這次出兵,堀秀政的任務就是隨時增援不熟悉戰爭的秀次,彌補喜歡擅自行動的池田勝人之短。因此,他必深思熟慮。

不久,部隊順利地轉移到了香流川前麵。這時,最初派出去的探馬回來了,還領回一個人來。正是秀次的侍童頭領田中吉政,吉政把白山林作戰不利的情形告訴了秀政。

“我方極為不利?立刻把這消息通知森大人。”

告急的消息立刻被報到森長可那裏,並緊急通知池田勝人。

太陽緩緩地升了起來,在拂曉的晨暉中,靜謐的長久手一帶眨眼間變成了慘烈的人間地獄。

大須賀與神原的部隊采取的是迂回戰術,他們先把秀次所部打亂,再把殘局交給水野收拾,接著就向堀秀政的人馬發動了攻擊。

大須賀康高與神原康政也如池田勝人與森武藏守,是翁婿關係,兩家的關係異常親密。因此,兩支部隊的士卒相熟的不少,在戰鬥中,兩支隊伍的士兵也一樣勇猛。這次也一樣,翁婿二人早就合計好了:康高先上,等他把敵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左翼,康政就向敵人的右翼發動猛攻,打亂敵人陣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旦接近敵人,兩員大將的計劃竟然被士兵們全拋到了腦後。“戰場上的瘋狂”讓彼此十分熟悉的兩家士兵,竟相攀比起戰功:“我們決不能輸給大須賀的部下。”

“對。如輸給親戚的士兵,我們還有什麼臉麵去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