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太平之供(1 / 3)

鬆本四郎次郎清延又恢複了先前的茶屋四郎次郎的身份,帶著兩個下人走在從濱鬆返回京城的路上。

此時已是天正十二年十一月下旬,寒風呼嘯,通往岡崎的路上落滿了山毛櫸的葉子。四郎次郎不時停下來係係鬆動的草鞋帶子。不知不覺,他的眼角濕潤了。

從春天到此月的月初,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戰事終於將結束,目下,家康和秀吉正忙著講和,而且,講和成功自是毋庸置疑。故,在家康的授意下,他又成了商人茶屋四郎次郎。

“先前啊,”茶屋對停下腳步等待自己的下人道,“先前,我一直想做一個真正的商人,可卻又難以割舍武士情結,這一次當是徹底斷了這個念頭了。”

然而,下人並不明白主人到底是何意,對視了一眼,糊裏糊塗地點了點頭。

“身為武士,總有深重的罪孽感啊。”

“是因為武士要打仗嗎?”

“是啊,仗必須要打……”四郎次郎似乎並非刻意要讓兩名仆人領悟,他伸伸懶腰,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歎了一口氣,“更有甚者,身為武士,還要被義理這條看不見的繩索束縛,絲毫動彈不得。唉,人都太單純了。”

“武士竟然也是這樣?”

“是啊。你們永遠不會明白我為何這樣說。”

“是。”

“哈哈,你們當然不可能明白了。其實我也說不明白。實際上,我還在猶豫,到岡畸到底見不見他……”

“岡崎的……哪一位?”

“跟你們說了也沒用。”隨即,四郎次郎又似自言自語,“就是城代石川數正。”

兩個仆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依然默默地走著。對他們而言,城代就是了不起的大將,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感想了。茶屋似也注意到了,他獨自笑了,臉上分明布滿了孤寂。“你們知道嗎?在這次的戰爭中,石川大人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是很多人的大恩人呢。”

“救了好多人的性命?”

“是啊。在小牧,他不知讓多少家臣得以免除性命之憂。可是現在,他卻成了眾矢之的。”

“他是……大恩人?”

“當然。”說著,茶屋縮了縮脖子,“哦,好冷,看來要下雨了。”

“是啊。”

“我看還是去一趟吧。從恢複商人身份以來,還沒有見過他呢。”

雨開始落下來,茶屋四郎次郎把鬥笠往下拉了拉,加快了腳步。現在,即使去拜訪石川數正,也無話可說。雙方的條件已經談妥,茶屋已沒有機會發表意見了。然而,他還是不甘如此穿城而過。真正理解數正之苦的,除了家康,就隻有茶屋一人了。或許還有人,像本多作左衛門……想到這些,茶屋總覺得得去見見數正了。如見了麵,數正在自己麵前發些牢騷,茶屋也隻能與他攜手痛哭。

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不可理喻。不許自己取勝,又不能失敗,一旦失敗,自會滅亡。因此,長久手一戰之後,家康的家臣就涇渭分明地成了兩派。其實,除了家康與數正,其餘的全是主戰派。在主戰者看來,秀吉並不足懼。他們原本就是一群剽悍而單純的武士,趁著秀吉喘息未定,乘勝一擊,發起決戰,一舉將其擊潰……實是順理成章。

家康越是說現在不是討伐秀吉的時候,家臣就越是群情激昂。其實他們並無他意,而是認為主公心疼家臣,關鍵之時就猶豫不定,這都是他們對不住主公。

故,除了家康,能夠站在這些強硬的主戰者麵前的:就隻有數正一人。而本多正信等人即使發出反對之聲,眾家臣也不以為然。

“讓主公唯唯諾諾的不是別人,就是數正!”

“對,秀吉的手都已經伸到數正那裏去了!”

“不錯。他還不斷地向秀吉派密使,回來後蠱惑人心!”

在這種情形下,家康還是力排眾議,避免了同秀吉決戰。

秀吉從長久手退回樂田之後,便將大本營駐在小鬆寺山,一副立刻發起進攻的樣子。兩軍義陷入了此前的僵持局麵。

據傳聞說,小鬆山寺裏的秀吉每日都在下棋消遣。

“敵人有動靜。”

每當前線送來報告的時候,秀吉連理都不理。“若對方送上門來,若送上門來啊……”秀吉差不多每次都這樣回話。他十分清楚,家康是絕不會主動送上門來的。

這樣的對峙不知救了多少性命。當然,在此期間,數正奉家康之命,一直在和秀吉聯絡……

茶屋四郎次郎進了岡崎城,不禁又歎起氣來。數正蒼白而緊張的麵容又浮現在他眼前。一招棋錯,滿盤皆輸。處境尷尬的數正實是太疲憊了,太需要人理解了。他的對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那天下皆知智勇雙全的羽柴秀吉,與其進行謀略的角逐,談何容易!一旦猜不透秀吉的心思,被揪住了什麼破綻,他的人馬立刻會驚濤駭浪般席卷小牧山。

不主動進攻,卻要防止對方突然發起攻擊。數正密告秀吉的,還真是家康之意,同時也真正在為秀吉盤算。而要巧妙地找到那個“意思”,數正必須通過縝密的算計,才能得到唯一的答案。

此時,一旦數正露出破綻,異常敏感的秀吉就極可能看破數正乃是在家康的授意之下,後果實難逆料。一方麵為圖扭轉戰爭的不利形勢,另一方麵,又要牢牢掌握秀吉軍隊的動向,並相應安排德川軍隊的行動,因此,數正真可謂戰功卓著,無人能及。

天正十二年整個四月,秀吉一直待在小鬆寺山上,當他確信數正的密告可以信賴之時,才開始讓人在木曾川上架設浮橋,然後渡過木曾川,經各務原進入美濃的大浦。秀吉故意一副為打開僵局而進攻美濃諸城的樣子,先後進攻加賀野井城、竹鼻城,並於六月二十八撤回了大阪。

同時,秀吉軍隊在伊勢也異常活躍,從鬆島、峰諸城到神戶、國府、千草、濱田、楠,不斷攻城拔寨,當然,這些已完全不是以降伏家康為目的。若想和家康講和,必須先和信雄講和,這才是秀吉的真正想法。當然,慫恿他去這麼做的,正是數正。

家康乃是出於道義才出兵援助信雄,因此,隻要信雄和秀吉講和,一切就結束了,家康也可順理成章地打道回府。雖然此後時常要發生一些局部衝突,但由於彼此心知肚明,秀吉和家康並沒傷和氣,隻是為了促使信雄和秀吉講和而佯動罷了。

在此背景下,八月二十八,雖然家康與再次從大阪出兵的秀吉進行了試探之戰,最後還是淺淺休戰。九月二十七,家康進入清洲,十月十七退回三河。然後,談判開始。

此前,一切同秀吉的交涉都經由數正之手。現在,擺在數正麵前的最大的問題,就是秀吉向家康提出索要人質。

秀吉的條件,是要把家康的一個兒子,以及石川數正和本多作左衛門兩家老的兒子送到大阪為質。家康的家臣聽了,個個怒發衝冠:“數正到底是站在哪一方?”

“勝利的一方反而要交出人質?這樣可笑的事聞所未聞,為何不讓他滾?”

當茶屋四郎次郎走進正處於尷尬境地的岡崎城,已經下起了雨。通報的侍從興衝衝地跑進去,半天竟不見回來。

茶屋深感納悶:自己特意前來拜訪,數正應親自出來迎接……怎麼說,他也是身陷困境啊。

不久,通報的侍從回來了。“大人說,如隻需一會兒工夫,可以接見。”

這簡直就是逐客令!

“那就……我也知你家大人公事繁忙,可是進京之後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便順路來拜訪一下。”茶屋把兩個仆人留下,自己洗刷一番,向府門走去。

“伯耆守大人心情可好?”在通往書院的走廊裏,茶屋問道。

“是……好。”年輕的侍衛含含糊糊地應著。

“是辛勞過度……”茶屋剛說了幾個字,便見侍從眼神閃爍。難道他們剛才被數正嗬斥了一頓?

走進書院,茶屋卻見數正早就讓人搬來燭台,恭候多時了。

茶屋第一眼看到數正,就發現他明顯地消瘦了許多,棱角分明的顴骨上似堆滿了烏雲,肩膀亦瘦削不堪。“請恕在下在大人百忙之中前來打擾。”說著,茶屋恭敬地施禮。

“你來這裏到底有何事?你現在很是逍遙啊。你既非我的家人,也非親朋好友,竟特意來探望我,真是太客氣了。”一見麵,數正就用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調子道。

“你們都退下去。”數正分明是在斥責兩名侍從。

侍從深感意外,茶屋亦大為吃驚。前些日子,兩人還共同在家康身邊伺候。而且,茶屋為何隻想做一個商人,數正不可能不知。

侍從們退下去了,好些時候,數正也沒拿正眼看看茶屋。

“石川大人,您的辛勞,在下甚是明白。”

“先生無需客氣。”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