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數正還不至於墮落到讓身為商家的你來施憐。”
茶屋心裏一沉,怔怔地望著數正。今日說出這等話來,說明數正的心寒,已超出了茶屋的想象。
“為你好,我不妨實話實說。現在,凡到數正這裏來的人,無一不遭到眾臣的白眼。”
“哦?”
“如因太重情義而招來憎恨,甚至丟掉性命,那就不值了。尤其是你,還要赴京城……京城可是秀吉的地盤啊。”
茶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數正是在為自己的安全擔心啊,其冷漠並非本意!他突然一陣哽咽。德川氏第一忠臣竟然遭到如此大的誤解,甚至連造訪之賓都受到了威脅……
“石川大人,茶屋此次遁出武士家,已經徹底和武士斷絕緣分了。但在下還有一事想問大人,便不請自來,貿然拜訪了。”
數正並不正視茶屋,道:“那你說吧。如我能答,看在你我交情的分上,我自會告訴你。”
“大人如此直率,在下誠惶誠恐。”茶屋深受感動,又恭散地施了一禮,“秀吉提出的關於人質的條件,主公知道了嗎?”
“這件事情……”數正深深地歎了口氣,方正視起茶屋來,眼神中充滿了悲哀,“關於此事,數正最近要到秀吉那裏去一趟。”
“是去轉達接受之意?”
“拒絕。”
“啊?那麼,主公的意思是……”
“茶屋,你也知道,家中的事情其實並非由主公一人說了算。”
“可是,這……”
“反對最堅決的,便是本多作左衛門。他一聽說秀吉指名要仙千代為質,頓時火冒三丈……隻要作左還有一口氣,他是絕不會把兒子交給秀吉為質的。他甚至在眾人麵前叫囂,說他寧願把阿仙送走,讓其做浪人。”
茶屋輕輕歎息。既然連作左衛門都這樣說了,那就不是小事了。他原來一直認為,作左衛門和數正當和主公心相通……
“茶屋,你在港人當中有知己嗎?”
“有幾個,如納屋蕉庵、津田宗及、萬代屋宗安、住吉屋宗無等人,都是我要好的朋友。”
“宗易這個人怎樣?你們見過麵沒有?”
“見過。據說他現在深受秀吉賞識和器重。”
數正點了點頭,把話題岔開了。“此次關於人質的要求,秀吉確有些強人所難。”
“是啊……”
“信雄和秀吉的議和,主公連一句異議都沒有,就是因為此次出兵是為了道義。多麼豁達的心胸啊!毅然出兵,扶助微弱,仗打勝了,卻無絲毫之求而撤兵,史上有過這樣講信義的武將嗎?”
“當然沒有。”
“居然向如此講信義的主公索要人質!秀吉真是荒謬!如是對信雄,無論提何等要求,也與我們無關,可是,竟然向德川氏提出此等要求,真是欺人太甚!但,既然他提出了,數正也隻好認真應對。”
茶屋四郎次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數正。數正也望著茶屋,雙眼濕潤。
數正真是太苦了,此時會不會有人把此苦衷告訴秀吉呢?據茶屋所知,無論家康、作左衛門,還是數正,對於人質之事看法無異:如迫不得已,也隻好接受。主戰諸人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
其實,他們也有道理。家康自始至終都認為,這場戰爭是為信雄出兵。
既然如此,信雄請求他發兵就發兵,信雄請他收兵就當收兵,不應有任何異議。可是,一旦交出人質,就讓人覺得是輸給了秀吉。
如家康隻是出於信義而出兵,那與和談毫不相幹,他隻管迅速撤兵就是,與秀吉之間並無勝負可言。如是兩軍謀求太平,秀吉也當向家康交出人質,雙方才處於平等的地位。可是,數正知道,這隻是些表麵形式。數正深知個中曲直,所以關於人質的事,他始終三緘其口。
“你覺得家康和秀吉的實力,可以同日而語?”
對於秀吉的詰問,數正無力反駁。當然,家康自己也非常清楚這些。因而,若家中沒有主戰眾人,家康極有可能接受這屈辱的條件。
“石川大人,主公是不是也認為,若不交出人質,就……”
“從理上講,即使不是主公,普通之人也不能不服。因此,我雖想去拒絕,可是……”
此時的茶屋四郎次郎已經聽得人了神,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向前湊了湊。“那麼……那麼,石川大人,你看在下能不能幫得上忙?萬一拒絕了秀吉,雙方再次大動幹戈……秀吉也輸不起。”
“正是。作為商家,想必你比誰都清楚利害得失。真希望能有人把這些利害關係給秀吉講明啊。”
“那麼,石川大人最後的決定,是不是有些過了?”
數正沒有正眼看他,單是移開視線,一動不動地盯著燭台的燈芯。突然,“啪”的一聲,燈焰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四周頓時亮了許多,火桶裏的灰燼白得格外耀眼。
“茶屋,我真想放棄一切。不隻是我,還有作左……”
“恕在下方才多言了。我甚是理解大人的心情。”
“其實,對於秀吉,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秀吉並沒有親生兒子,對嗎?”
“對啊。”
“因此,我想讓秀吉收於義丸為養子。若作為人質,人斷不可去。然而,再讓秀吉‘尊貴的養子’把我的兒子和作左大人的兒子一起帶去,同當初織田氏與德川氏一樣,德川與築前兩家不就結成親戚了?”數正頓了頓,繼續道,“若秀吉不答應,我便對他說:我無力說服家中的主戰之人。若築前相逼,我隻有切腹一途了。頂多用我數正的腸子在大阪的屏風繞幾圈,繪繪三河的地圖而已。”言罷,苦笑不已。
茶屋四郎次郎的表情僵住了,他呆呆地望著石川數正,此時,他已完全明白了數正的深意。其實,數正也對秀吉甚是不滿,可是,若變通一下,把家康的公子以秀吉養子的身份送去,雙方也都有了台階。讓阿萬夫人所生的次子於義丸作為秀吉養子,再將數正之子和作左之子作為侍從而非人質送去。
“若這樣築前還不能接受,那我就再無說服主公之力了。”
看來,數正是想向秀吉攤牌,看他到底是取名還是謀利。但秀吉是否會乖乖地接受這樣的提議呢?數正也沒有自信。
茶屋的想法也和數正一樣,因為此次戰爭,秀吉最重視的似乎就是名聲。然而,世人似都認為此次是家康占了上風。
“築前大人一直都是百戰百勝,可這一次卻輸給了家康。”
這樣的風言風語已經悄悄在大阪城流傳。如此一來,秀吉怎會輕易答應將家康之子迎為養子?
“我還有一事要請教大人。”
“有話你就問吧,隻要我能回答。”
“若秀吉輕易接受了大人提出的條件,但同時,又向大人提出了其他要求,您當怎辦?”
“別的條件?”
“是。在下總有預感。在這種情形下,雙方哪怕是以親戚的名義議和,對秀吉也甚為有利,故,隻要施加壓力,秀吉完全可能接受。”
“他答應之後,會提出什麼要求來?”
“依在下看……”四郎次郎欲言又止,直盯著數正,“在下總覺,秀吉會提出讓主公親自帶於義丸趕赴大阪……”
“主公親自?”數正的臉一下子布滿了陰雲,頓覺完全可能。秀吉重的是麵子,表麵上很是豁達地把家康的兒子收為養子,實則是把家康叫到大阪,在眾多大名麵前如對待家臣一樣對待他。隻要能彰顯身份和地位,秀吉的麵子就保住了,怒氣自然也就消了。數正道:“有理,看來這事有些盼頭……”
“在下倒是覺得,這個主意可行,隻是卻不知秀吉會怎樣,您說呢,石川大人?”
石川數正輕輕地搖搖頭,歎了口氣。“即使主公答應,家臣們恐怕不會答應。他們定會更加懷疑:‘有這麼多家臣,為何不讓他們去,而偏偏讓主公去?萬一秀吉耍什麼詭計,做出不利主公的勾當來,那當如何是好?’如此一,德川氏就亂了套。”
聽數正這麼一分析,茶屋也不禁微微點頭這個提議實施起來確有些困難。“既然您有這樣的打算,茶屋也想竭盡所能一試。”茶屋不忍再看數正,便起身欲去。
“我早就料到茶屋先生會這麼說了。”數正又呆呆地思考起來,“你就這樣回去?”
“是。還有一些別的事,就不久留了。今日隻想過來問候一下,至於住宿,到城下找家店就是。”
“茶屋先生。”
“大人還有何吩咐?”
“出城的時候,定要多加小心。大家的憤怒遠遠超乎你的想象啊。”
“唉,不能體察人心,這正是三河武士最大的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