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並不這麼認為。我覺得,這種單純和剛毅,正是難得的優點。當他們對數正恨之入骨,大罵我是軟骨頭,主公不就更安全了?”
“大人能這麼想,真令茶屋感懷,真可謂德川氏的頂梁柱啊。大人也要多多保重,德川氏就全靠您了。”
“不敢當,不敢當。你也要當心啊!”說著,數正擊了擊掌,把方才的兩名侍從叫了來。“客人要回去了,你們送到府門。”
“遵命。”
此時茶屋已經不便說話,他恭敬地向數正施了一禮,朝走廊走去。
茶屋突然心生無限感慨。像秀吉這樣城府極深之人,算計人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其家臣。因此,秀吉所有言行,在樸實的三河武士看來,似都是些令人恐懼的陰謀詭計。作為一名大將,秀吉是不是有些裝腔作勢、俗不可耐,且太過於狂妄了呢?但是,數正作為使者去秀吉那裏回複,回來竟遭自己人懷疑,連出入他府邸都遭受白眼,三河武士的器宇亦太褊狹了。
茶屋一麵想著心事,一麵從城門向傳馬口方向走去。當他回過頭,想跟身後的兩名隨從說話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大喝一聲:“站住!”
隻見從護城河邊的林蔭下跳出兩個蒙麵武士,攔住了茶屋的去路。此時已經入夜,四周一片黑暗,麵目都分辨不出來了。果然有人在盯梢,看來事態有些嚴重。
“哎,你們要幹什麼?”茶屋一愣,停住了腳步。
“你叫什麼名字?”對方問道。
“茶屋,你們是……”
“是叫鬆本清延的那個茶屋?”
“是。此前作為武士時叫鬆本清延,現已不再是武士,單是從事綢緞生意的商家。”說話間,茶屋猛然聽到對方的刀鞘裏隱隱作響,不禁愕然。
“少嗦!管你是茶屋還是鬆本氏,我們不想知道這些。”蒙麵人也甚是警惕,與茶屋保持距離,“你到城裏拜訪誰去了?”
這些人竟如此幼稚!茶屋不禁心頭火起。“我若是不說,你能把我怎樣?”
“殺!”對方幹脆利落。
“那我倒要看一看。”茶屋身上流的也是三河武士的血。他努力控製著自己,臉上帶著笑,“若隻因進城便要被殺,一旦傳揚出去,豈不被人笑話!我茶屋行事堂堂正正,絕無非分之為!”
“哼!你現在要進京城?”
“正是,我乃與德川氏做布匹生意的京城商家,當然要……”
“聽說你與築前身邊的人關係非同尋常。甚至還有人說,你就是築前打入小牧陣中的奸細。此前我還一直不信。”
“哦。”茶屋似恍然大悟,不禁歎了口氣,“竟還有這樣的傳言!我勸你最好還是有些腦子。我茶屋若是奸細,德川大人恐早就把我斬首了。嘿,你方才不是問我去哪裏了?”
“講!一個字也休要隱瞞!”
“哈哈,不用我說,你們也能猜得出來。我是去城代石川大人府上問安了。”茶屋毫不畏懼,坦然道來,兩個蒙麵人麵麵相覷。
剛開始二人還顯得非常焦慮,現在逐漸冷靜了下來。“說,城代都跟你講了些什麼?”
“什麼好說的,無非是些閑言……”
“那也得說!”
“我要不說,你還想殺了我不成?”
“當然!”
“既然如此,看來我是非講不可了。不過,若我在此處丟了性命,倒不用還債了。”茶屋再次壓住燃燒的怒火,笑了,“築前讓主公派出人質,城代大人很是惱火。”
“惱火?”
“正是。城代大人聽到秀吉的無理要求,不禁怒發衝冠。大人說,寧可在大阪切腹,用自己的腸子在屏風上繪一幅三河地圖……”
“你敢唬人?”
“唬人?我可不願聽這話。茶屋先前也是堂堂三河武士,豈是一個一看見刀子就嚇得謊話連篇的怕死鬼?我便勸城代大人說,用不著那麼計較,獨自生悶氣,於事無益……”
“哼!”二人又對視一下,點了點頭。
兩個下人早已嚇得藏到了樹蔭中,渾身哆嗦地偷聽。
“少跟我賣關子,快講!”不知何時,兩個蒙麵人的手已離開了刀柄,老老實實地聽起茶屋的話來,真不可思議。
果真如同石川所言,三河武士身上確有單純率真之氣。茶屋的憤怒也很快舒緩。“既然二位要問,那我就給你們講一講。首先當好好思量的是,秀吉為何要向我們索要人質?那不過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他也夠可憐的。你們想,如果他連個人質都沒有索要,就乖乖地締結了和約,一旦傳揚出去,豈不被人笑話?他不就像個死要麵子的孩子嗎?故,我們根本犯不著生氣,隻幹脆拒絕就是。石川大人既然已成了使者,就必須向主公彙報。彙報之後再去拒絕,又有何妨?”
對方不禁低吟了一聲,“城代大人都講了些什麼?”
“城代也是恍然大悟,說自己太孩子氣了,居然跟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較起真來。”
“太孩子氣……”
“是啊,石川大人後來笑了,還道,為這麼點小事,完全犯不著把腸子掛在大阪城。我們隻需幹脆利落地拒絕就是,這樣,對方就得尋求些別的辦法了。他們提出新的要求時,再向主公彙報也不為遲。反正到時候丟麵子的不是我們,而是築前。”
“有理。”
“我就告訴石川大人,我要進京,到時也許可以盡微薄之力。”
“你打算如何盡力?”
“為了讓築前明白三河武士剛正的性子,我打算向進出京城的商家宣揚,就說人質的事既然行不通,就休要再提。當然,石川大人沒有求我做這些事,每次交涉的時候,世間的傳言總能動搖人心。”
說到這裏,茶屋差點笑出聲來。剛才還對他刀兵相向、差點就要將他一刀砍為兩段的兩個蒙麵人,此時竟羞得低著頭去了。
“哎,別走,我還沒講完呢。”
“行了,不用講了。”
“可是,今夜我還要到大道上尋找旅店,我要是再碰到你們這樣的人,那可不妙。”
“你是想要我們送你一程?”
“不僅一送,今晚二位能否派幾個人為我守望,好讓我睡個安穩覺,這樣才夠意思。”
“那是當然。”一個人使勁點了點頭。另一個人也毫不猶豫,道:“你跟我們來。”
茶屋暗笑,連忙催促兩個嚇得渾身哆嗦的隨從出來。一群孩子般的三河武士,既單純又倔強,真是豪爽至極。但隻要他們總是這麼單純,就絕不會答應秀吉所求。家康已經痛失長子信康,如今怎忍心再失次子?那麼秀吉究竟會如何應對?數正將要通報的消息,很難說不會戳到秀吉的痛處。
兩個武士順著大道大步流星地走,跟在身後的茶屋又嘮叨起來:“多謝二位,就目前情況來看,三河人也當拿出一個決斷,對吧?”
“是。”
“我們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秀吉的條件,哪些可以接受,哪些必須拒絕,也當心中有數。”
“我們早就心中有數了。”其中一人粗魯道,“我們勝了,卻什麼條件都不提就撤了兵。這已是最大的忍讓了。”
“說得好。但是,秀吉卻不認為他輸了,這才是最讓人頭疼的。他一定覺得,要再打一仗,取勝的定會是他……這些情況也不能不考慮。”
“沒有必要考慮!”
“那麼,仗再打起來……”
“就讓他再嚐嚐三河武士的厲害!”
聽了這些,茶屋立刻閉上嘴。這些單純的三河武士從來不覺得自己會失敗。而這正是他們強烈反對送人質的根源所在,看來家康和數正若想說服他們,還不知要費多少苦心呢。
若是茶屋非要滅己方的威風,長對方的誌氣,無異於磨瑕毀瑜,三河武士那昂揚的士氣就會動搖。
當夜,茶屋主仆三人在兩名武士的引領下,投宿於一家叫“越前屋”的旅舍。旅舍主人似對兩名武士甚是熟悉。而茶屋卻無意詢問他們的姓名,他們各自喝了碗濁酒就歇息了。半夜起來如廁,茶屋卻不禁大為吃驚:真是重情重義的三河武士!
都半夜了,兩武士還在旅舍周圍悄悄地守衛。牆角下站一個,屋簷下站一個,仔細數來,起碼又增加了四五條人影。看到這些人影,茶屋四郎次郎反而沒有睡好。他們每個人都堅持道義,當然不能稱之為愚直,如此正直剛毅之風,難道還能在別處見到?
此種正直剛毅,卻令人心生恐懼,這心緒看似矛盾,實則不然。數正是不是也已想到呢?為了太平,他就要變成供品。
次日清晨,天還沒有大亮,茶屋就起程趕赴京城了。他暗暗下了決心,為了天下太平,哪怕自己亦變成供品,也要奮爭到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