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為羽柴秀吉建在大阪城的山裏茶亭。今晨,此處將舉辦一個盛大的茶會。
天氣晴好,院子裏落了一地的白霜,在東麵紅彤彤的天空的映襯下,院子顯得莊嚴肅穆。前來參加茶會的人嘴裏吐出陣陣白氣,臉上洋溢著微笑。
山裏茶亭大廳有三疊大小,千宗易一直出到柑子門,恭敬地把茶客們引領進茶廳。今日的秀吉與平時在陣中簡直判若兩人,他與津田宗及、納屋蕉庵、萬代屋宗安、住吉屋宗無等茶人坐在廳裏,態度異常謙恭。
若此時有人以為秀吉隻是一味沉迷於茶道,可就大錯特錯了。他正在排演著一場好戲,要在這間茶室裏讓天下大名大吃一驚。
秀吉首先要讓人看看這天下無雙的九層城郭,向人充分顯示威儀,而後再把他們帶到這間雅致無比的茶亭。秀吉一本正經地敬完茶,大多數武將估計已墮入五裏霧中了。還有一事不能忘記,那便是在另外一間黃金茶室裏,向人們炫耀一下金製的茶釜。其實,這種內心的炫耀和表麵的謙恭本質上毫無二致,無非是些想鎮住眾人的手段。
當然,參加茶會的堺港人深知秀吉的用意,甚至可以說,他們完全摸透了秀吉的習性,或許也暗地裏把他看成堺港的領袖了。
茶會器具都是超凡脫俗的珍品。曾呂利的花瓶、紹鷗的茶釜、白茶碗、數台、荷足茶壺、合子水器……說句賣話,即使這些全是贗品,秀吉也辨認不出。卻也不可因此推斷,秀吉乃是一個缺乏品位的低俗之人。他一生馳騁疆場,哪有時間來消受這些?但在他看來,眼前的堺港人和茶人則都是不可多得的臥底,是斂財的機器。
心態截然不同的兩種人親密地聚集在一起,先是吟詩作賦,然後欣賞千宗易的茶藝,品嚐香茗。此間,秀吉就像一個被請到陌生之處的、心懷鬼胎的農夫,他東張西望,手足無措。在這莊重肅穆之處,他總給人不協之感,看上去孤獨落寞、呆頭呆腦、百無聊賴——他在等待著住吉屋宗無喝完最後一碗茶。
“茶道的精髓,我大致已弄明白了,”秀吉道,“茶道中曾有一條規矩,說茶人不許在茶室議論天下大事。然對於秀吉來說,另當別論,這可是一個我與各位傾心相談的好地方啊。”
“哈哈哈。”蕉庵第一個笑了。“宗易先生並未說不可談論天下大事哪。其實,我們正有話想說呢。”
蕉庵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而千宗易無動於衷,似與茶會了無幹係,單是心平氣和地擦拭著茶碗。可是,當秀吉喊出“宗易”二字之時,他亦是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在”。
“我想問問家康的事,後來你有他的什麼消息?”
“一個姓阿部的人來購買過火槍,是吧,宗無?”
“我也聽說了,據說是為甲州購買的,要兩百多支槍。”
“哦?那定是故意做給我看的,一副要與我決戰的姿態。哼!堺港人有沒有受家康影響?”
“當然。”
“那麼,對於我方提出的遞交人質的要求,他究竟什麼反應?”
“築前大人。”蕉庵笑道,“既然築前大人自己都壞了茶室規矩,在下便也不在乎了。在下以為,這隻是些小事,還有比這重要的大事。”
“更重要的?”
“對。現在的大勢已定。故,我們希望築前大人的目光更長遠一些,著眼大局。”
“大局……天下大局?”
“正是。”蕉庵不停地在膝蓋上搓著手,“這個天下,可不隻是指日本國這彈九之地。從朝鮮到大明國、天竺,從南方諸島到西洋,都是天下。”
“是啊,這才叫天下。”
“那種認為同在一個太陽底下,也就是僅僅指日本六十州的想法,早已過時了。現在,那麼多西洋船隻都湧到堺港來,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據嗎?”
“說得好!”秀吉道,“我也並非沒有這樣的想法。當初信長公許諾要把四國和中國送給秀吉,你們猜我是如何回答的?”
“哦?築前大人是如何回答的?”
“四國、中國我不要,我要的是——大明國四百州。”說到這裏,秀吉似想起了什麼,大聲笑了,聲震屋宇。
“唉,築前大人,您有些失態啊。”宗易苦笑。
“見笑,見笑。”經宗易一提醒,秀吉尷尬地撓撓頭,又縮了縮脖子,“天下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當然。趁著大明國以海防紛亂為由,拒絕與日本貿易,除了班國(西班牙)、葡國(葡萄牙)什麼英吉利、尼德蘭等新興國家紛紛從天竺奔大明國而去。若我們坐視不管,無論是四百餘州還是朝鮮,恐怕就要被他們瓜分殆盡了。故,築前大人不應隻以德川之流為敵,在巴掌大的地盤上爭來鬥去。”
蕉庵這麼一說,秀吉皺起眉頭,又撓了撓頭。“蕉庵,你如此挑唆我,是不是為家康說話?”他不懷好意地問道。
蕉庵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正是。”
“嗯?”
“在下以為,這絕非僅僅為了家康一人,更是為了堺港人,為了天下子民,也是為了大人您……”
“對啊,是這麼回事。”
“現在當是區分出大人與已故右府之差異的時候了。在右府大人之時,統一日本是頭等大事。可時代已變,若大人還滿足於隻統一日本,不知後人會如何嘲諷您呢。他們會說:‘秀吉無非隻是模仿信長公而已。’”
“蕉庵,我看你不僅是個智者,還是個敢作敢當之人啊。”
“不敢當。在下隻是覺得大人還不至於為這樣的話發怒,就有些……無所顧忌了。”
“蕉庵,你休要再煽動我了。”秀吉故意繃著臉責備道。可是,不大工夫,他又眯縫起眼睛,似有些揚揚自得,或許,他的心中並非完全沒有此念。“蕉庵說得有理。若我真的隻盯住海道六十州,後人定會認為我隻是個繼承右府遺誌、模仿右府舉手投足之人。若我隻研究些茶道,倒真的有些像右府了……越來越像,是吧,宗易?”
宗易並不回答,依然仔細地擦拭著茶釜,聲音悅耳。
“大人,已不能再隻盯著日本這狹窄的土地上的稻米,讓百姓受苦了口”蕉庵又道。
“是啊,我也一直在考慮這些。”
“說起財富來,頭腦裏隻有稻米的那些武將,那些為了一寸土地就不要命的武將,現在幾已全被大人征服了。”
“你還要煽動我?”
“煽動與大誌完全是兩碼事。並非隻有從土地裏長出來的稻米才是財富,大家都當弄清這個問題。關於此,堺港人和諸豪商的想法就要高明得多。”
“哦?”
“九州唐津的神屋從山中挖掘出無窮財富,運到天川,還讓兒子學習采礦冶金之法。另,豐田中津的大賀某購進大量的西洋鐵,打造刀劍,銷售海外,贏得了豐厚的利潤。故,為今之計,應嚴厲打擊亂事海盜,放眼海外,方能前途無量。”蕉庵充滿熱情地說道。
秀吉則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哦,哦。那怎麼處理家康才是,蕉庵?”
一下被秀吉抓到要害,蕉庵卻毫不畏懼。“大人您太心急了。”他微微一笑,“好不容易說到關鍵處,家康的事情,放在後麵再說不遲。”
“話雖如此,我可老覺得是有人托你來講這些。”
“大人猜得不假……”
“那好,你隻把托你的人告訴我就是。那樣,我便可以和你們高談闊論,放眼天下了。”
“當然。既然築前大人如此關心,那我就說了——是一個叫茶屋四郎次郎的人。”
“茶屋?”
“是。此人很有些見地,日後恐也是一個放眼看天下之人,蕉庵、宗及、宗易都甚是看重此人。”
“哦?他是怎麼說的?讓我不可欺家康太甚?”
“他說,莫要把石川數正折騰得太過了。”
“哦,石川伯耆……”
“大人!”
“又有何事?”
“請大人明確海外大計。”
“你怎又說起大話來了!”
“此非大話。若再拖一年,天下的土地恐會被西洋人掠奪殆盡。從天竺、暹羅到安南、呂宋、大明,他們不斷擴充地盤,處處打擊外出賺錢的日本人。即使隻是為我海外子民撐撐腰,也比右府誌向高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