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這樣一來,得最大好處的還是堺港人。你們是不是想讓我做你等頭領?那好,若是可行,我當好好琢磨琢磨。”
“大人英明。如此一來,國內的軍費就不在話下了。大人要放眼天下,舉右府所不能之大業……如此,眼光也自會發生變化。”
“眼光也會變化?”
“是。如隻為了狹窄的土地爭鬥,那些跟大人作對的人隻能除掉。而一旦放眼天下,那就大可不必將這些人除去,而是為我所用。對於已故右府大人的所短,世人也有不少非議,說右府大人殺人太多了……”
“唉!”秀吉低歎了一聲,眼中卻一亮,“蕉庵,你們,是讓我要放眼海外,為了實現大誌,先不必去判斷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正是,大人英明。”
“哦,這樣一來,家康就是我難得的幫手了,是這個意思?”說到這裏,秀吉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同時卻心生慍怒:這幫堺港商家,把我的心思全看透了!
說起來,最近總有一抹陰影在秀吉心底揮之不去,他總是欲向世人證明自己乃是完全超越了信長的領袖,否則,人們就會說他隻是個繼承右府遺誌、為信長公報仇、完成其未竟功業的平庸之輩,甚至是個欺世盜名之徒……無論是人才的錄用、敏捷的戰法,還是對於堺港的關注、大阪城的修築,他無一不是在模仿信長公。連日來他一直苦苦恩索的問題,卻被這些敏感的堺港商家道破了天機。今日蕉庵的這番話,似全都是為家康著想。
“哈哈。”秀吉又若無其事地笑了,“言之有理。家康的確善於玩弄手腕,把你們這些人全部籠絡起來,共對秀吉啊。”
與其說秀吉足在挖苦眾人,不如說是秀吉洞察了他們的心思,這是他慣用的先發製人之策。一聽這話,納屋蕉庵的臉一下子繃了起來。“大人!”
“怎麼,讓我說中了?心虛了?”
“何虛之有!難道大人真的認為,我等乃是受了家康之托來跟大人作對的小人?”
“那還能怎麼解釋?”
“我等從來都沒有想過讓大人和家康對立。我們想的是日本國的未來,唯此而已。”
“哦,又說大話了,蕉庵……”
“正是。若總拘於小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若不信,大人可在平定日本之後,立刻清查國內財富,答案將不言自明。設若……”
說到這裏,不知是否意識到了言辭有些過激,蕉庵飛快地掃了宗易和宗及一眼。兩個人隻是眨巴著眼睛,平靜地坐在那裏,但那種眼神似是有所暗示——最好更激烈一些。
“設若……大人把海道六十餘州全部平定,那麼,大人以為隻有六十個家臣希望每人分封一地?恐怕不止,我看起碼不下三四百人。這樣一來,大人如何論功行賞?南北朝時的建武中興失敗,便是相同的原因。故,大人當把眼光投向海外,從天下集中財富,而非一味謀取土地……大人當是做此種大事之人!唯如此,才最可能平穩地解決國內諸亂。家康隻是此中的小小一環……若大人不想用他,而是花上若幹年去打垮他……大人是不是依然有此想法?”
秀吉又笑,慌忙擦了擦鼻尖,阻攔道:“別說了,秀吉明白。”
蕉庵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沒想到好好的一個茶會竟成這樣,實在抱歉。”
“不必道歉。你若一道歉,不知還會講出什麼來呢。秀吉已經怕了你,是吧,宗易?”
宗易並不回答。坐在一旁的宗無似乎察覺到了滿座的異常氣氛,深有感觸地插嘴道:“在下對蕉庵方才所言甚是吃驚。”
“為何?”
“在大人麵前慷概陳詞,出盡風頭,說什麼心中隻有日本國,好像有這種巨大誌向的,隻有蕉庵先生一人。”
“哈哈。那麼,這些全是為了堺港人。這麼說你當滿意了,宗無?但,若沒有日本國的發展,就沒有堺市的繁榮,也沒有我秀吉的發達啊。南洋諸國,從國王到僧侶、船夫,無一不是齊心協力到海外謀求利益,隻有日本還是一盤散沙,人心不齊。若國內不能統一,即使到了海外,也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人都成為流民,談何繁榮?”
“大人高見。”宗無強忍笑意,一本正經地點頭,“現在,從日本駛向大明國、安南、呂宋等國,謀求向海外發展的日本船隻,已經超過百艘。這些船,我等以為,必須都懸掛上統一的日本旗幟……請大人允許。”
此時的秀吉已經不再看眾人,似要起身離座。“哦,我竟把重要的事情忘記了。今日就談到這裏吧。”
“是。”眾人道。
秀吉站了起來,大家也跟著站了起來。
外麵,朝陽已經普照大地,地上的霜更加光彩奪目。走在陽光下的秀吉已經完全變了。他表情沉重地走了一會兒,駐足回望著引以為傲的天守閣。
連地下部分計算在內一共九層的天守閣,巍峨高聳於蒼穹之下,俯視著欣欣向榮的難波大道。在自己的威儀之下,此晨也同往日一樣,河道中成百上千的進港和出港的船隻描繪著此地的繁華。難道世人都預料到這裏將會繁華?商家和平民不斷從京城和堺港搬遷過來,這裏的人口已經超過了京城……秀吉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天守閣,良久,道:“日本國的繁榮啊……”
驀地冒出這麼一句,秀吉似乎忘記了身後的人群,快步向本城的府邸走去。
“佐吉,速把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叫來。”急匆匆地穿過長廊,吩咐完石田三成,秀吉早已把茶道和堺港人的事拋到了腦後。“看來必須得處理家康之事了。”
半個時辰過後,津田隼人和富田左近都來了。不待二人坐定,秀吉就探出身子,焦急道:“你們立刻到濱鬆走一趟。”
聞聽此話,二人不禁愕然。“那麼,石川伯耆那邊不答應我方要求,是去回複?”富田左近問道。
二人曾經到岡崎拜望過一次家康。那還是他們二人作為秀吉使者,向家康通報議和結果之時,正巧在路上邂逅了信雄的家老瀧川三郎兵衛雄利和土方勘兵衛雄久,他們同是去岡崎通報秀吉與信雄已議和的消息。石川數正上次來大阪,表麵上是回禮,實則是前來交涉——最終,秀吉提出了人質的要求,數正隻好悻悻而返。
“對,正是此事。趁數正還沒有回複,你們倆趕緊去一趟。”
“是去催要人質?”
秀吉嗬嗬笑了。“你們也這麼想?”
“這……”
“我向石川提出索要人質,你們也是這麼想的?”
二人麵麵相覷,不明其意。無論秀吉有沒有向石川提出索要人質,反正,責令數正必須派送人質的,不是別人,正是秀吉自己。
“哦。”秀吉又一次煞有介事地點頭道,“既然連你們都這麼想,數正定是誤會我了。因此,在數正趕來之前,你們二人必須去一趟。”
“這麼說,大人的意思,是根本沒有索要人質?”
“是啊,我什麼時候提出過?”說著,秀吉把早已寫好的書函遞到二人麵前,“或許是我沒有說清楚,故,我的意思都讓人在信中寫好了,你們切切為我澄清。”
“是。”
“我當時是這樣說的:要是在平常,我定要索取人質。除了家康的長子,還要添上兩名家老的兒子。可是,現在是為了天下黎民,不得不拋棄個人恩怨,盡快統一的時候。如是無名的小藩,不明這個道理倒還情有可原,可是像家康這樣的聰明人,就不會不明事理了。因此,我想把家康的兒子收為養子,與家康同心協力統一天下。另,為了給我的養子尋幾個知心夥伴,想把兩家老的兒子也一並帶來……或許是數正一時慌亂,把我的意思理解成索要人質了。其實,並不是要人質,而是很想把家康的兒子收為養子。你們二人再去重申一下,以免產生誤解。”
二人感到莫名其妙,麵麵相覷。秀吉越說越像那麼回事。
“怎麼,你們倆還沒有弄明白?唉,連你們都誤解了,石川數正怎能不誤會?”
“在下有一事不明。”富田左近實在忍耐不住,道,“大人與石川所說的派送人質雲雲,便不算了?”
“不算?!”
“當時在下也在場,大人確是那樣說的……在下至今記憶猶新。”
“左近!你的耳朵長到屁股上了?”
富田左近也憋了一肚子火,頂了一句:“想必大人也看到了,我的耳朵就長在腦袋邊上,比一般人的還要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