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忍耐最要緊。”
“對!和仙千代一起去吃飯吧!有在風越峰獵到的野豬肉,放開肚皮,看誰吃得多。”
二人離去,作左衛門若有所思地沉默。數正也突然覺得無話可說,隻注視著庭院裏掉光了葉子的楓樹。小鳥的叫聲不絕於耳,果實已經熟透。
“數正,決定何時出發?”
“十二日。”數正微笑著回答,“你會很寂寞吧?”
“為何?”
“你的獨子仙千代要跟隨於義丸離開了。而我有好幾個兒子,隻去了一個勝千代。”
作左衛門滿不在乎地笑著,站起來。“我叫人把豬肉湯端過來,你也喝一些,便可以堅強些了。”
“堅強些?”
“是。你長於謀略,行動卻很軟弱。且等一等,我叫人備酒。”
數正呆呆地目送著他的背影,覺得作左瘦了很多。其實,為了此事,數正也很明顯瘦了很多。可這鬼作左可真有些刻薄,請人喝肉湯,還備上酒,卻不道聲“辛苦”。其實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會認為他軟弱。
“數正。”過一會兒,作左衛門親自端著酒器來了。
“拙荊馬上會把湯端來……你好像誤解了我的意思。”
“會錯你的意思?”
“如不是領會錯了,就不會說出剛才的話來。”
“我說你會覺得很寂寞,你是說這話?”
“哼!這是什麼話!”
“莫要逞強!”數正加重語氣,“你以為男子感到寂寞,是一種恥辱?”
“數正!來喝一杯……若你以為我會和你同必協力,送於義丸和犬子去大阪,那便大錯特錯了。”
“哦?那麼你把兒子送去,是何居心?”
“我是因你如此軟弱而生氣。可既然主公已決定了,我隻好壓製住怒氣,違心地服從。我不像你,假裝忠臣,玩弄騙術。”
“此話從何說起?”數正喝一口酒,氣得全身發抖,“事實怎樣,便是怎樣!”他佯退一步,因為他知作左口頭說不寂寞,其實忍受不了。
作左衛門不屑一顧地笑道:“我和你的性子根本不同,你這種人,是不會明白我的。”
“你又瞎說,咱們的區別究竟在何處?”
“你方才說,孤身一人,便覺寂寞,難道不是?”
“對,過分逞強、壓抑委屈自己,和違心地低頭取悅別人,實是一樣。我們之間以誠相待,才是最好。”
“這便是你的領悟嗎,數正?”
“對,你太過於要強!”
“哼!”
“你還不服?”
“不!因為你的領悟太膚淺,因此,我很是反感。知道嗎?”
“反感?”數正變了臉色,抑製不住憤怒,正視著作左,“我以為你隻是逞強,現在卻還指責我的悟性。”
“哈哈哈……你真怒了!”作左輕輕伸出腿,“數正!寂寞時就承認寂寞,想哭就哭,聽起來好像很冠冕堂皇,其實是想逃避現世的險惡,不能堂堂正正麵對這個世界,這是弱者的哀鳴與絕望。”
“絕望?”
“你敢於直麵現實,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沒有這種勇氣的人,隻能處處偽裝、阿諛奉承。數正,若你不明這一點,我就太失望了。鬼作左不敢心安理得地騙人,我是真有勇氣,膽大如天。來,喝一杯!”作左衛門洶洶說著,舉杯對氣衝衝的數正道,“現在還不是抑製男人的脾氣、做個隱者的時候。主公若有不切實際的想法,我作左也敢頂撞。”
真是豈有此理!數正顫抖著接過杯子,抑製住快要爆發的怒氣,質問道:“你……打算和秀吉鬥到底了?”
“當然!”作左毫不猶豫地回答,“隻要主公活著,我就隻想著如何滅了秀吉。不滅了秀吉,就不能得天下。我們的力量要淩駕秀吉之上,否則就會馬上被滅掉,不能贏得太平。知道嗎,數正?”
“……”
“因此,這回於義丸去做人質,並非去取悅秀吉,而是為了讓秀吉生氣,進而壓倒他,這是一步好棋。你要這樣想,這樣做,讓你的兒子也要記清楚!”作左衛門唇邊又浮現出輕蔑的笑容,“真誠相對,想哭就哭……你真是一個幸運的人啊!”
石川數正覺得自己興奮的心,莫明其妙地冷靜了下來。作左遠比他想象中更憎恨秀吉。作左也認為,和秀吉相爭,家康不利,和數正的想法完全一致。德川氏眾人恐都如此想。
“作左,我敬你。”數正先喝幹了。他突然悟到:這恐是自己和作左最後一次親密地互相敬酒了。
數正和作左的想法表麵上大相徑庭,但是,他們的認識並無多大差別。作左認為,秀吉並非真正的天下人,既然秀吉依靠武力覬覦天下,就應徹底地反對他,否則家康就無法取得天下。數正對秀吉的看法,和作左的分歧在於:他認為與力量強大的秀吉直接相爭,會自取滅亡;而作左則主張不遺餘力地與秀吉爭鬥,等待時機,取而代之。數正相信,家康也是這麼打算的。
數正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了!他一麵往作左衛門的杯子裏倒酒,一麵道:“作左,我們是老朋友了吧?”
作左沒有回答,單是翻著白眼。
“嘿,你盡可以想發脾氣便發,一輩子如此亦無妨,我不再多言什麼寂寞雲雲。”
“哦?你是說,在天下真正平定之前,我不該輕易發脾氣?”
“不過,我不會對勝千代說你剛才那些話。”
“哼,你是說,讓他做主公和秀吉溝通的中間人?”
“對,這是我的生存之道。”
“真是膽小如鼠!”作左輕蔑道,“我們愈軟弱,秀吉就愈強硬。你這一生,就一直讓人淩駕你好了。”
“你過於用強,望你自知。我堅持我的信條。”
“哈哈。”
“有何可笑?”
“你說的話真有趣,所謂堅持軟弱的信條……”作左道。
此時,本多夫人送肉湯進來,數正噤了口。
“石川大人,這是仙千代獵獲的風越嶺的野豬,請慢慢享用。”本多夫人並未察覺到兩人之間的爭論,鄭重地向數正施了一禮。
數正慌忙微笑道:“此次仙千代和犬子要以於義丸公子近侍身份去大阪,我與他們同行。”
“知道了此事,我們都很高興。何時出發?”
“十二日離開濱鬆,請準備一下。”數正說著,突然心思一轉,道,“我有事想請教夫人。本多大人和夫人對孩子的看法恐有些不一致。我想了解些仙千代的性情和脾氣。”
夫人先看了丈夫一眼。這個被嚴厲禁止隨便講話的女人,臉上露出畏懼與自卑。作左故意避開她的眼睛,轉過頭看往別處。
“是……說到性子,還是很像他父親,脾氣有些急躁。”
“哦,那可不太好。”
“不過,他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她再次用求助的目光看著丈夫,看到作左仍然避開她的視線,便鼓起勇氣道,“如果於義丸公子受到侮辱,他絕不會袖手旁觀。”
數正點點頭。這不是白問嗎?他心裏苦笑不已,夫人的回答和作左怎會有區別?
“石川大人。”她拿起酒壺,膝行而前,“我知道和仙千代一起去的是令郎勝千代,勝千代性情怎樣?”
“他很像我。”數正不想輸給對方,有些說笑般回答。夫人聽了,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
“夫人,怎麼啦?”
“沒……”
“勝千代和我一樣,你不放心?”
“不……我會好好叮囑仙千代。”
“叮囑他什麼?”
“唉……讓他莫要在意那些毫無緣由的傳聞,一切都要和勝千代好好商量,保護好公子。”
“毫無緣由的傳聞?”數正仿佛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渾身顫抖。
“那麼,您慢慢用……我去取些酒來。”夫人害怕數正再問,慌忙站起身,離開了。
數正茫然地目送著夫人的背影,難道作左的夫人都已誤解了我?但從她的態度,可以斷定,將和勝千代一起去大阪的仙千代,似也相信了那個謠言。
我已經成了私通秀吉的人了?心事重重的數正痛苦地把酒杯放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