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康的厲聲追問下,直政閉上了嘴,但他仍不服氣。誓書之類,當今世人早就視若過場。關鍵在於,毛利並未參與關原合戰,更準確地說,是在黑田和福島的大力斡旋下,他才未出兵。故,無論如何,亦當承認黑田與福島的功勞。這方是直政真意。
“直政,你似仍然不服?”
“是。輝元之事,在下無話可說,但……”
“不必說了。你們就對二人說,輝元向天下發布檄文,無端挑起戰亂,實乃逆賊之行。故,我要把他的領地全部收回,然後分封吉川、黑田和福島三人。他們若認為不保留輝元舊領便丟了麵子,那就不必加封,共去庇護輝元。你就這麼說。”
井伊直政額上眼看著蹦起條條青筋,“大人,如此強詞奪理,怎能安撫天下?”
家康笑道:“你說得沒錯。但是兵部,若輝元領地原封不動,天下人心怎能安穩?”
井伊直政頓時啞口無言。
“就此饒過輝元,景勝亦當寬諒。既然連輝元和景勝都寬諒了,秀家、行長、義弘等人,怎不法外開恩?否則便是不公。能夠懲治的人,難道隻剩下三成和惠瓊二人?”
“這,這……”
“僅憑這二人的領地,我們如何犒賞有功將士?天下大勢已發生了劇變。要他們返回舊領,不論功行賞,你認為我們勞苦功高的諸將會明白,會答應?他們非但不會答應,恐還會因此再陷天下於紛爭旋渦,私鬥無休。”家康又看了本多忠勝一眼,“我想重新衡量,按照各自的才幹功勞,重新分配領地。到底誰始終為實現天下太平而奮鬥不已,德川家康一人說了不算,世人目明,天日可鑒。”
忠勝點頭不已,看了看直政。神原康政始終不動聲色,他未參加關原之戰,一直和秀忠沿中山道西上,便不似直政和忠勝那般與毛利多有接觸。
“你明白了,兵部大人?”家康語氣凝重,教道,“先前,我不得不致力鞏固腳下的地盤。腳跟不穩,談什麼天下大誌?如今不同了,我必須轉變念想,以天下太平為重。然後再集中精力,‘欣求淨土’。我實無意滅了毛利。事實上,吉川廣家的功勞也不小。因此,若黑田和福島動怒,你們就說,家康打算給吉川留下周防和長門二地的三十六萬石領地。你們先要耐心勸說,他們還不聽,那便再無商量餘地,我便立刻滅了毛利氏!”
先前垂頭喪氣的直政抬起頭,注視著家康。家康此次的決心和在小山時一樣,當時他不顧眾人反對,把不利的消息毫不掩飾地一一通報了豐臣舊將,此需要極大的勇氣。直政明白了一理:隻有三成和惠瓊的領地,斷無法對東軍將士論功行賞。
“看來你也明白了。既如此,今日就去吧。”家康放緩了語氣。
事已至此,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隻好硬著頭皮執行命令。他們立刻在文書上署了名,然後,由井伊直政手捧命令,首先傳達給福島正則,次通報給黑田長政。不用說,二人甚是不服:“這不是借著進攻島津之名,征討毛利嗎?真沒想到會下這種命令!”
但福島正則和黑田長政畢竟屬於自己人,還較易說服,可這樣一來,二人處境就很是尷尬。家康明知事情經過,卻將事推了個幹幹淨淨,結果就成了福島諸人和井伊、本多等合夥欺誑毛利輝元。可輝元與家康仍未議和,命令不得不傳達。
“此事還是交給黑田甲斐守去辦吧。”福島正則硬是把傳達命令的差事推給了黑田長政。長政隻好打發使者把命令送到了吉川廣家處,自己則躲在府裏,苦苦思索如何應付廣家的詰責。
果然,廣家立刻就派了回使。黑田隻好令人推說自己不在,未幾,使者第二次求見,黑田又讓人回說自己未歸。但廣家的使者第三次求見時,長政終於忍不住提筆給廣家寫了一封書函。
天下之事真是殘酷。本來,長政乃是懷著友善之意斡旋,可如今,他才發現“天下”二字竟絲毫容不下一絲私情,他隻好無情地“公正”行事了。
〖吉川大人:
關於毛利大人事,吾與福島大人全力斡旋,無奈毛利仍與石田勾結,進駐西苑,檄文上也確實加蓋毛利大人印章,還出兵至四國。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大人正直之舉有目共睹,井伊兵部亦始終不遺餘力從中調和,內府透露,會將中國地區一二領地送與您。兵部保證,不日之後內府會親自下書。
若接到兵部邀請,請立即動身,帶三四名貼身護衛即可。鄙人絕無欺詐之意,還請明察。
以上內容如有虛假,願受神靈責罰。
長政即日〗
長政把書函交給使者後,暗自祈禱,希望廣家能明白家康苦心。
閱過黑田長政書函,吉川廣家並不那般驚訝。見到家康的命令,他已讀懂其心思。更準確說,是長政的態度使他不得不冷靜思量。
對此結局,廣家當然深感遺憾。但輝元行止也都是不爭事實,不說家康,天下皆知。但在此前來往信函中都沒對協議作具體細敘,原因之一,乃認為輝元的不智,無法細說;另一方麵,亦乃太過大意,一廂情願地以為家康業已答應。但任誰處於家康位置,恐怕也隻能如此。
輝元確實輕率,輕易進駐西苑,還把秀就放到秀賴身邊,自己立時成了西軍總帥,發號施令。廣家如今想來,當初在關原時,毛利氏還不如下南宮山,助東軍一臂之力,此前的糾葛或許已經化為煙塵;就算在關原無法動彈,在大津與東軍會師也好啊,可是,事到如今,後悔又有何用?想畢,廣家立刻坐在案前,寫下一封書函。
前日無路可走,無奈之下向二位求救,得二位傾力相助,使內府對鄙人另眼相看。二位恩德,永世不忘。
此次事件,並非出自毛利大人本意,實是安國寺多多挑撥,石田屢屢迷惑。自以為向少君盡忠,因而進駐西苑,純屬思慮不周,又乃情非得已。此後定會對內府忠心不二。還望二位多多費心,以保全毛利氏。
若隻有鄙人受恩典,實在過意不去,拋棄本家,有辱道義,也非吾本意。不必說在世人心中作何評價,他人眼裏,廣家亦成卑鄙小人,還請同樣處罰廣家。
內府對毛利氏的恩典,合家絕不敢忘,若還有居心不良者,即便是本家中人,也將盡力平亂,以表忠又之心。
廣家一邊擇辭揀句,一邊悔恨交加。這一封書函將決定毛利氏的命運啊,想到這裏,他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奪眶而出。
吉川廣家趕在井伊直政來傳喚他之前,將書函送到了黑田長政和福島正則手中。他還在署名之後,毫不猶豫按上了血手印。
黑田長政和福島正則立刻把書函拿給井伊直政,直政又叫上了本多忠勝,四人一起來到家康麵前。此時,家康正展開卜齋繪好的一幅日本國地圖,戴著玳瑁框眼鏡專心研究。地圖上標滿各領和主要城池,但領主的名字卻未填上去。
黑田長政簡短說明之後,把按有吉川廣家血手印的書函交給家康。家康摘下眼鏡,默默讀起來。四人緊盯著家康,大氣也不敢喘。漸漸地,家康眼眶變紅了,“輝元也算元就之孫。毛利本家居然出了這麼一個無能之輩。乃是一個教訓啊。卜齋,筆墨伺候。”然後,家康用朱筆在地圖上的周防和長門二地上填上“毛利”二字,然後口述:“一、奉上周防、長門二領。二、饒毛利父子性命。三、虛妄之說,應予查明。”
“收信人是誰?”卜齋問道。
“安藝中納言輝元大人,毛利藤七郎秀就大人。日期權先寫初十。”
是日才十月初三。黑田長政深感納悶,問道:“初十?”
家康微微笑了,“這七日的時間,是家康送給廣家的禮物。現在就送給他,輝元定會怒氣衝衝。說不定,他還會憤憤抱怨,迫廣家切腹自盡!可七日之後,他就會流著熱淚感謝廣家了。我要讓他知道,拯救毛利氏的非為別人,正是吉川廣家。這需要七日之思。”說完,他像是又想起什麼,道:“廣家真是考慮周全。他想要的或許不隻是我這幾句,秀忠的書函他也想要。但秀忠不會給他書函,你好生安慰廣家即可。”家康對黑田長政說完,在誓書上署了名,蓋了花押。
“便這樣吧。”這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四人聽,說畢,家康用他粗大的手指擦了擦眼鏡,又戴上,旋在周防東的安藝廣島附近用朱筆填上“福島”二字,又在隔海的築前填上“黑田”二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