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主簿在官員中排在末端,區區正九品不入京城高官之眼,但在治下百姓眼中絕對是站在雲端的官老爺。有品級就邁入官僚階層,不是吏員,更脫離了平民階層。洪井縣沒設縣丞,主簿是貨真價實的二號人物。北魏雖不及南齊儀禮繁雜講究,但對官員很是優容,輕易不掃臉麵。現在官老爺被人逼得不顧官體官威,與平頭百姓一樣跑到府衙門口下跪喊冤,這種好戲一百年都遇不到一次。向來不乏看熱鬧興致的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懷揣著千奇百怪的心思,將事態推向失控的邊緣。
深居簡出的祭園損毀肇事者,得到消息的時間比平古城裏九成百姓都晚。程賢修從現場兜了一圈後,才擠過人山人海,來到府學祠東跨院通風報信。嚴格地說,外麵已經劃不清所謂現場的範疇了。溢滿的人潮以府衙正門為中心,向周遭擴散開去,邊緣達到十條街以外。盡管根本看不清府衙前的情況,卻絲毫不影響圍觀者的熱情,僅憑別人的口口相傳和置身其中的陶醉,就足以回去成為談資了。這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切切實實地存在著。
劉尚衝原本沒想主動湊上一份熱鬧,他自己的麻煩還抹不幹淨呢。但是身為稔熟官僚體係內部規則的前任承平府尹師爺,他敏銳地察覺到裏麵的彎彎繞。九品官再小,也有專屬的告訴渠道。上官可以不認同、不處理,但不能毫無理由地落人臉麵。另一麵,提出告訴的官員即使心中裝滿冤屈,也應顧忌顏麵,不能當眾撒潑,否則不管官司的結果如何,都有丟官的風險。如今洪井縣主簿和刑部派下來的官員鬧到這樣不可開交,雙方恐怕均無把握全身而退,到底圖個什麼呢?
“喊冤的主簿叫什麼名字?”劉尚衝問道。
程賢修想了一會兒才答:“記不清了,大概是叫葛一鳴的。此人的父親是個不得誌的讀書人,好像在府學祠做事,未入品流。”
確認了事件的主角之一是葛正化的兒子,劉尚衝覺得不能坐視不理。除了回報廉價售寶、使自己得到陸子嫡傳的恩義,直覺的驅動也是重要的原因。這種直覺不是純粹的心血來潮,而是基於現實的籠統判斷,隻不過判斷與現實之間缺乏堅固的橋梁連接,所以還稱不上堅實的推理。初步煉化《青田冊》和白鹿棋盤兩件珍貴道器的年輕人對此無法輕忽,事實上,修行之人的直覺往往起到預警避凶的作用,前輩高人有不勝枚舉的經驗加以佐證。修為越高的大能,領悟的大道法則越精深,直覺命中也越準。
此番的行動還是不讓程衙內涉足比較好,劉尚衝在心底盤算著,與刑部的人交鋒,自己是沒有什麼心理負擔,但身處方相陣營的程賢修,立場就尷尬了。方黨所在的儒家和刑部的背後支持者法家一直沒有公開撕破臉,兩者本屬同源,據說至今高層仍有牽連。
見拜兄推說不感興趣,程賢修也失了繼續圍觀的興致,這兩天他都不在府學祠裏住,回家照看母親。合德學館被損毀的後院初步修繕,風景未複舊觀,住人卻沒問題了。
送走程衙內,劉尚衝並不急著趕往事件現場,——現在想擠也擠不進去,何況擠進去又能做什麼呢?府衙後院住著亞聖方綽恭,府台大人不可能一直躲起來不露麵,把爛攤子甩給當今大魏文臣第一人處理,事件的轉捩點遲早會出現。
這個轉捩點來得比預想的還早。幾乎在程賢修離開府學祠的同時,平陽府衙門口,各方勢力的代言者被迫現身。
本地的頭號人物章府台坐著青布小轎,由六名衙役開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移進內圈。眼望熟悉的紅門石階,老府台心中一瞬間浮出“鳩占鵲巢”的微妙感慨。而“鳩”的手下也剛剛從側門走出。雖然白衣童子秀雅的麵孔上仍帶著幾分稚氣,但經過有心人的指指點點,眾人已知手持拂塵的童子名叫晴耕,是方聖人身邊的人。孫平儀和蕭平廬晚了十個呼吸趕到,他們與章府台的年齡、身份和立場截然不同,相同的唯有對流年不利的鬱悶心境。可惜同心不同德,他們無法把酒言歡,分享彼此胸中的低落情緒和高漲怒氣。
“一鳴,你在胡鬧什麼?還不隨我進去!”
直呼名字而不帶姓氏,這樣略顯親切的長輩式叫法,正是章府台老於世故的體現。事實上,他與這位葛主簿及其父葛正化的關係,僅限於比一般的認識稍強的程度。故作親切全為軟化當事者的態度。
可惜他的用心被無視了。葛一鳴以一種市井小民身上常見、而官員身上罕見的混不吝口氣,亢聲道:“老大人吩咐,葛某本應水裏火裏不打折扣,走狗似的立即遵從。但那兩位刑部的上官,不講道理欺壓我們本地人。葛某被逼得快要家破人亡了,非討個公道不行。有各位父老今天做個見證,免得到了黑燈瞎火的地方,被不聲不響地陰死。無禮之處老大人寬恕則個!”言罷,跪在地上作了個轉圈兒揖。
章擇真帶著牙酸的表情咽下醞釀好的後續說辭。路上他向親信詢問這位洪井縣主簿的根底,廣為流傳的評價是“不學有術”。乃父葛正化的儒學根基就不醇正,葛一鳴小時候,正趕上葛正化遭人打壓,科場失意。心灰意冷之下,便疏忽了對幼子的管教。其實就算用心管教,那時的葛正化也不想讓兒子進儒門、走仕途。作老子的不務正業,每月初入山與道人結交,月末方歸,妻子葛氏管得了兒子的衣食,管不了兒子在外麵跟誰玩、學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