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村邊的山(1 / 1)

一隻鳥飛在了頭頂,不停地盤旋,不停地鳴叫,它是在呼喚我,還是在拒絕我?我聽不懂小鳥的語言,小鳥也未必知曉我的內心,其實就是我自己也說不清,此時為什麼一定走往村邊的小山,僅僅因為我許多年沒走過這條小路?許多年沒走進過小山?

村邊的小山很小,但仍然是山,綿延起伏,樹木叢生,它高過田野,高過村莊的屋頂。

從村莊走向小山的路有許多條,最顯眼的當然是那條公路,雖然簡易,但寬闊,前幾年才修通,小山是它必須經過的一段,穿越小山,它會通向更遠的地方。此時,一輛農用車正在路上,車後塵土飛揚。肯定還有許多車輛正準備開上這條路。

但我沒走公路,選擇的是沿著溝渠延伸的小路,這自然是條老路了,老路常常為人所不屑,但人有時又偏偏要走老路。

溝渠也已經很老了,據說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挖通,但如今水在裏麵流著。新鮮的水,每年更換多次的水,無窮無盡地流著,因而這溝渠的生命依然旺盛。它可以說是村莊的命脈,幾百畝農田就靠它灌溉。現在正是七月,田野中綠油油都是晚稻秧,正需要水來滋潤。

溝渠曲曲折折,路也曲曲折折,路與小山擦肩而過時,我站在了山口。平時,在村莊遠望小山,它是那樣平常,那樣熟悉,但真的逼近,頓時有一種陌生感,它顯得更加高峻,更加龐大,一股氣息撲麵而來,這是深深的山的氣息,混合著鬆樹的清香、黃土的腥味,以及山中小溪流的潮氣。

太陽已經升起,陽光下,山的氣息越來越強烈,嚴嚴實實地包圍著我,但我無法將它抓住——無論多麼強烈的氣息都是飄忽不定的,在這飄忽不定的氣息中,我也有些飄忽地走進了山穀,此時山穀中不見人影,和我一起站立的是無數棵樅樹,樹與樹挨得很緊,但彼此間又留下一些空隙,山風在空隙中呼呼地吹過,風從何來?山風,山風,到底是山生出了風,還是風吹動著山?

在樹與樹之間我穿來穿去,試圖尋找我認識的那一棵——童年時我在這山穀間扒過鬆毛撿過幹柴,那也是七月,正午的太陽照得最緊時,我和夥伴們已是累得筋疲力盡,豆大的汗珠在臉頰上流淌,於是各找一棵樹在濃蔭下休息,如今,那棵樹在哪裏?我仔細辨認,似乎每一棵都是,又似乎每一棵都不是,時間改變了一切,我隻能在時間之外撫摸記憶中的樹,撫摸記憶中的艱辛和童年時的成長。

童年時我們還在小山上放牛,采水菊花,在山塘裏撈漂荷和蝦衣草,如今山塘還在,就在穀底,那時這山塘就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裏麵練就了遊泳的本領,但山塘也產生恐懼和死亡,曾有人在這塘中永遠地消失了,給這山塘籠罩過恐怖的陰影,歡樂和悲哀有時就僅差一步之遙。此時我站在塘邊,塘水倒映著我的身影,但很顯然,此時的塘水並不是彼時的塘水,那變形的身影也並非真正的我。

轉過身隨即麵向山坡,上山的路同樣有許多條,有些消逝,有些被新開辟了出來,但所有的路都是傾斜的,順著一條傾斜的路往上爬,腳底雜草叢生,草叢和泥土承載著我,裏麵似乎又隱藏著無盡的秘密,這山坡間的路很短,但又顯得很長,是因為傾斜給了人一種不真實感,從而拉長了路的距離。

山坡的一邊坐落著眾多的墳塋,那裏麵埋著村裏人的祖先,墳塋有新的,但更多的已很老舊,一些老墳已變得很小,墳頭墳邊長滿了草——那些祖先已完全與小山融為一體了,變成了泥土,而泥土又高又遠,讓我必須抬頭仰望。仰望,也許是我們麵對泥土,麵對祖先時應該保持的唯一的姿態。

再往上走就到山頂了,站在山頂放眼四望,一切景物盡收眼底,村莊是那樣古樸而又新鮮,是那樣遼闊,道路是那樣綿長。其實這山頂還不是最高的地方,最高的地方應該是天空,是蒼穹,白雲悠悠,回音嫋嫋,有天才有地,有地才有家,有家才有你,有你才有我,而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天地之間。

從山頂的一邊下山,在半山腰遇上從村莊修上來的那條公路,在這交叉口,我麵臨著一種選擇:回歸村莊,我是重走來時的那條小路,還是走這條簡易的鄉村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