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我幾乎每天都要與一盞路燈相遇——每天下午下班回來要經過一條路,它很像巷子,但不能算是真正的巷子,真正的深巷是在鄉間老屋的屋宇間蜿蜒伸展,上方被屋瓦覆蓋,光線有些陰暗,左拐右繞地穿行其中,有一種幽深綿長的感覺。但我現在置身於城市,我經過的這條路被兩邊高高的樓房夾著,雖如巷子般幽深綿長,但上麵沒有屋瓦,上麵是空的,樓房與樓房之間是斷裂的,無法在空中銜接。不過它又不同於街道,比街道窄了許多,也要安靜許多,所以我還是願意把它稱為巷子——我在經過這條巷子時,並不總能意識到路燈的存在,好像路燈與我風馬牛不相及,隻是偶爾抬起頭時,才發覺了路燈,這時我似乎恍然大悟:我走在路燈下,腳下的路是路燈照亮的,甚至覺得,那盞路燈好像就是在我經過時恰好亮了的。其實,我一年四季都要從這經過,隻不過平時我經過時天還沒黑,路燈還沒亮,或是亮了也被我疏忽,隻有冬天時,天黑得早,又相對安靜,我才有可能注意到或發現了路燈。
路,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斑駁陸離。我想,在這盞路燈下,或是在別處路燈下經過的許多人,大概也和我一樣,平時隻顧走自己的路,很少注意或發現路燈,也很少留意路燈下斑駁陸離的路,行走呈現出一種慣性。路燈是否會覺得不平?也許我的提問是多餘的,路燈的胸襟比我開闊得多,盡管人們對路燈的態度是不公平的,但路燈也會原諒吧?城裏人的心思太多了,太飄忽了,而一個心思飄忽的人往往會對許多親密的事物熟視無睹視而不見。比如我常常就是,隻是我無法知道心思飄忽在何處。這樣想時,我不覺抬眼望著頭頂上的路燈。路燈是很普通的,它的態度似乎也很冷漠,隻是高懸在頭頂,靜靜地放射著光芒。路燈是堅守者,它始終站在那兒,照耀著走動的人,照耀著走動者腳下的路。我頭頂上的這盞路燈,正好處於路的一個拐彎處,它發射出的光芒讓我很自如地走過這個拐彎的地方,我走過去,回頭看,路燈在繼續照亮下一個經過拐彎處的人。
我還會在另外的時候想起路燈,就是在夜深人靜時。“夜深人靜”這個詞語我覺得並不完全準確,夜深並不就人靜,或者說夜是深了,人靜卻是表麵的,人往往是在夜深時最不平靜,這當然指的是人的內心。以我個人的經驗,夜深時我的思維最為敏感最為活躍,許多事情會在我大腦裏更加清晰。比如,那盞路燈的光芒會比黃昏時我被它照耀時更明亮,而這明亮的光芒又照亮了內心平時隱藏或暗淡了的許多東西。許多往事,許多曾經的夢想,此時都借助大腦裏那盞“路燈”光芒的照耀,而重新鮮亮,重新活躍起來。關於路燈本身的記憶,往往也會在這時在腦海裏清晰地跳躍出來。剛剛來到城市時,我寄居在城郊一座民房,從那個公共汽車站點到民房要經過一條幽暗的路,記得第一天下午我下班坐公交車回來,曾在站牌下茫然四顧,初到城市的我,完全忘記了寄居的地方在何處,是一個好心人幫我指了路,並讓我記住路口那盞路燈,以後順著路燈走就不會錯。如今想起來,感到當初自己的可笑,但也覺得自己的可愛。雖然那時我也不會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寄居之所,但那盞路燈卻是我不應該也無法忘懷的。如今回想,那盞路燈無疑具有了一種象征的意味。
我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繁榮早就抹去了昔日的許多東西。我曾專門造訪當初我寄居的民房,還有那條從公交車站點到我寄居之所的逼仄幽暗的路,但它們早就都不存在了,我注意到,那個路口除了路燈,也像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一樣,豎起了高高的廣告牌,廣告牌上流溢著絢麗的色彩,使路燈的光芒黯然失色。現在這盞路燈已並非當初的那盞,它取代了原來的那盞路燈,但同時也在我的眼裏呈現那些回憶。隻是那些急匆匆走過的人,還有誰像我一樣,懷想和留戀原來的那盞路燈呢?如今,在城市裏,到了晚上,滿街都是燈光,一盞盞,一簇簇,一片片。這些燈光並非是同一種色彩,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些燈光又並非是同一種形貌,圓形的,方形的,橢圓的,吊著的,撐開的……無所不有;而這些形形色色的燈又並非都是靜止的,它們會流動,會跳躍,會奔湧,如一種幽靈,使這城市的夜變得虛幻而又具體。現代的燈都是巧奪天工的燈,都是體現超然智慧的燈,它們是現代城市人生活的折射,詮釋了現代城市人對生活的追求。現代的燈常常以一種極大的誘惑力,促使人們改變一些什麼想法,或者試著去做點什麼事情,這些被誘惑著的人們或許就從此改變了生活,走入另一種天地,或走入一種迷失。而那些用來照明的燈,比如路燈,已越來越隱藏在暗處,越來越不引人注目了。這是路燈或人的一種幸運,還是一種悲哀?
然而,無論城市的燈怎樣變幻,路燈的光芒會永遠不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