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湖邊看柳(1 / 1)

我如果要看它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我指的是那些柳樹——它們依次排立在湖岸,生長在這裏。生長對它們來說就意味著紮下根,一年到頭都不會移動,不會東奔西跑。而我幾乎每天都從湖邊經過,一天來回兩趟。但我很少注意到它們,有時即使眼光與它們相觸,也視而不見,因為當時我心思飄忽,不在那些柳樹上。

心思飄忽在哪裏?這紛繁世界牽絆我心思的東西太多,我無法一一說出。能夠肯定的隻是我幾乎每天都要從湖邊經過,一天來回兩趟——這是我上下班必經的路線——這樣的經過,當然是我生活中必需的,這也是我與這些柳樹不同的地方,柳樹的生長方式是紮下根不動,而我注定要在地點與地點之間東奔西跑,來回經過。其實,這樣的來回經過也是一種紮根的方式,而人,也應該像那些柳樹一樣,需要一種紮根的方式。

但整整一個冬天,我似乎都沒有“看”到過那些柳樹。

在冬天,那些柳樹光禿禿的,清淩淩的,與清淩淩的天色融於一體,就像沒有存在,而一個看上去似乎並不存在的事物,很難吸引到一個心思飄忽的人的目光。一個人的眼光,在潛意識裏是不是媚俗的?但媚俗隻是人的眼光,那些柳樹卻實實在在存在著,它們在季節裏紮下根生長,而季節能告訴過它們什麼時候是俗氣的,什麼時候不是俗氣的嗎?

人也同樣生活在季節中。季節在人眼裏是更迭的。人們還將季節與一些具體事物聯係了起來,比如柳樹就是人們心目中一個與季節密切相關的標誌性的植物,這從那支從古代流傳下來的《九九歌》就看得十分清楚:“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邊看柳……”生活在季節中的我,是不是得到這支《九九歌》的提醒?眼下正是“五九六九”,是應該“河邊看柳”的時候了。

隻是我身邊沒有河,河在遙遠的鄉村,但身邊有湖,湖邊也有柳的。

這是一個城裏的湖,帶有明顯的人工的痕跡,去年整整一個冬天,挖泥船都在這湖裏作業,清理湖裏沉積的淤泥。湖底的淤泥隔著水是看不到的,隻能看到挖泥船不停地忙碌著。我在看挖泥船作業時想,如果這是一個天然湖,它是不是也會積滿淤泥呢?也許不管是什麼樣的湖,沒有淤泥沉積都幾乎不可能。這使我突然想到另一個湖——瓦爾登湖,那當然是1845年至1847年的瓦爾登,是自然、人和理想相交融的湖,但它隻屬於隱居的梭羅,它不會植根於21世紀一座城市的中心,它的寧靜與澄澈,我無法抵達。

不過,在一座城裏的湖邊看柳,卻是我現在能夠做到的。

我在看柳時,柳仍然帶著冬天的痕跡,光禿禿的,冷清清的,盡管這時已是早春季節,但我並不覺得遺憾,反倒有一種欣喜——我像是看清了柳樹生長的道路,柳樹雖然紮下根不動,但它仍然有清晰的生長的道路,柳樹生長的道路是寬廣的,也是濃縮的。風吹過來了,柳樹的枝條搖曳著,我像是突然發現,風中的柳樹其實並不顯得光禿禿,那些搖曳的枝條,就如同花朵,開滿在柳樹身上。柳樹的花朵,是不是也是風的花朵?

柳樹生長的道路在風中延伸,隻不過兩天功夫,不,也許就是一眨眼的時間,我再在湖邊看柳時,柳樹就又開出了另一種顏色的花朵,綠色的花朵——那麼多的柳樹的枝條,全都長出了綠色的嫩葉片,是葉片,但同樣是花朵,“花朵其實就是葉片,葉片也就是花朵”,柳樹一定會這樣告訴我們。綠色,在人們眼裏,是一種標誌性的顏色,“五九六九,河邊看柳”,《九九歌》中說到的柳,指的就是柳的這種綠色的花朵吧?

但我們要看的柳,僅僅隻是這種標誌性的顏色嗎?其實,綠色隻是柳樹生命中一種自然的顏色,柳樹生長的道路寬廣,色彩也是豐富的,在春天,它開出綠色的花朵,而在冬天,它會開出那種風中的花朵,而所有的花朵都是真實的。這些真實的柳樹,是不是還有一種自然色彩之上的永恒的色彩?而這種永恒的色彩,在湖邊看柳的我,看清楚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