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從縣城往西行駛近一個小時,終於拐向旁邊的一座小山,停在了半山坡上。車子在沒有路的小山上行駛時,搖晃得很厲害,坐在車上的人也跟著搖晃得很厲害,與剛才的平穩相比,有一種在夢中突然被驚醒的感覺。下車,回望甩在身後那條平坦的柏油公路,發現它竟是那樣的狹窄、單調,甚至蒼白,令人捉摸不透,懷疑自己剛才就是從那裏過來的——這種懷疑當然還有一個令自己信服的理由:從幾十裏外的縣城到此,其實並不是自己從那路上走過來的,而是車子把我“送”過來的。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我必須意識到這一點,必須對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加以很清醒的認識和區分。
被小車“送”過來的我,現在站在了山坡上。山坡是傾斜的,人也就感到有些傾斜,但正是這種傾斜,讓我感到自己此時是真實的,而一個多小時前,在縣城的街道上走動的自己的身影變得虛幻起來,記憶在一瞬間變得模糊——我似乎突然間變成了另一個我。從縣城街道上的我變成站在這半山坡上的我,僅僅隻隔著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僅僅隻隔著一個小時的行程?我想,這中間肯定還隔著另外的看不見的東西,那會是一種什麼東西呢?我低下頭注意這山坡,發現山坡並不怎麼陡峭,但很寬曠,一輛車和幾個人停在這寬曠的山坡上顯得很小,然而也許又正因為我們顯得很小而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我發現山坡那邊有人正在遠望著我們,就像我也正抬起頭遠望著他們一樣。
我在遠望,不僅遠望著那邊的人,更在渴盼地遠望著那邊的桃園。“桃園”是一個令我感到十分興奮的詞彙,撥動起我內心久違的一種情愫:我從小在鄉村長大,對桃樹曾十分熟悉,我撫摸過桃樹,也聞過桃花的芬芳。但後來桃樹和桃花漸漸離我遠去,我就是常常回到老家也看不到了,村莊邊上的那幾棵我童年時的桃樹早就被放倒,也沒有新的生長出來,這是村莊風景一個遺憾的缺失。我隻有在夢中與桃樹和桃花相會,或是打開VCD聽蔣大為演唱那首著名的歌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還有那首它的姊妹篇《桃花依舊笑春風》,在電視音樂畫麵上,那開放著的燦爛鮮豔的桃花,似乎也正開在我的心上,讓我的心也一時鮮豔燦爛起來,雖然那隻是一種如夢的虛幻的開放。
但現在,我就能看到真實的桃樹和桃花了,剛才一路上,我的頭腦十分活躍,想象著我即將看到的桃園會是什麼樣的景象。此時,我們向那邊的桃園走去。桃園暫時被一堵圍牆圍住,將我們的視線遮擋在外,這隻是桃園主人出於管理和維護的需要,我想,桃樹和桃花是不會拒絕我們的,就像我們正渴盼地想見到它們一樣。山風在我身邊追趕,又在我身後退卻,腳下的土塊牽絆著我,這是新鮮的翻轉的土塊——陪同的人介紹,村子裏有人正在將我們腳下的山地開墾成新的桃園。這些牽絆著我的土塊讓我格外地關注著它們,我注意著它們在春天陽光下的色彩、亮度和形狀,感受著它們一種裂開的聲響。
桃園終於敞開在我的麵前。這是真正的桃園——桃樹的樂園,一百多畝的山地裏,一棵棵桃樹無拘無束同時又很親密地生長在一起,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桃樹,這麼多的桃樹讓我想到了“家族”這個詞,進而又想到“興旺發達”“蓬勃旺盛”這樣的詞語。正是桃樹開花的季節,紅色的花朵開得熱烈,開得無所顧忌,同時我又感到它們是安靜的——真正火熱的事物都會有自己那份安靜的操守。我注意到有幾棵桃樹開著白色的花,主人給它取了個十分好聽又十分形象的名字——“陽春白雪”,這些桃樹也許根本不知道它們擁有這麼好的名字,它們隻是自由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開出白色的花朵。我定下心來,久久地與一棵桃樹對視,我問自己,此時是否進入了桃樹的內心,進入了桃花的內心?也許這些桃樹和桃花與我相比,有相同之處,也有不相同之處,桃樹就是桃樹,桃花就是桃花,而我隻能是我,在桃樹和桃花的內心深處,一定藏著我無法窺視到的秘密。
在桃園,我們還見到了桃園的主人,也就是剛才在遠望著我們,而我們也在遠望著他們的那些樸實的鄉村人,他們的臉上也一個個燦若桃花。距離的拉近,讓我們彼此感受到對方的生動,而生動的背景便是這生機盎然的春天,便是這滿園的桃樹和桃花。桃園的主人帶我們在桃園裏穿行,還向我們展示了他們自己拍下來的一些照片,這些照片記錄下了他們將一片荒山變為現在這樣一片桃園的曆程,這讓我們感受到了另一種背景和另一種生動。他們告訴我,還有四十五天,這裏的桃樹就要掛出成熟的果實,這讓我感到興奮,同時也感到遺憾,因為四十五天之後,我不一定會再來這裏,我現在能做的,隻能把這些桃樹和桃花移植到我的心中,然後在我的心中掛滿成熟的果實。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成熟的果實,真能掛滿在我的心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