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8.一個人的一個勞動姿勢(1 / 1)

我是六歲半時走進小學大門的。確定這一點並不困難,時間和年齡可以準確地推算,但有些事情要做確定就麻煩得多,比如,我試圖在記憶中尋找自己跨進小學的第一步腳印,但越辨析越模糊。而這時印象幫了我的忙。當思維和印象相遇時,一個人的一個勞動姿勢就在我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因此我要說,是一個人的一個勞動姿勢為我打開了小學大門。

我的小學叫前河小學,是一所鄉村小學。前河,是一座村莊的名字,前河這座村莊和前河這個村名,就像村邊的那條小河,存在不知多少年了,前河小學卻是在1970年春天橫空出世的。那時前河生產隊隸屬於陳名大隊,並不具備建小學的資格,然而前河生產隊是一個大的自然村落,又與大隊小學距離較遠,村子裏那麼多孩子,還有鄰村的孩子上學多少有些不便,於是專為這部分孩子而建的前河小學得以誕生,於是1970年春天新學期的開端,我和幾十名學生一同成了前河小學第一屆新生。小學建在村莊東南角,瀕近村邊的那條小河,那裏原是一個水塘,地勢很低,要在一個低窪的水塘上建一所新學校並非輕而易舉,據說一個生產隊的勞力忙乎了大半個冬天,才將水塘填高,打下堅實的地基,然後在上麵修建了兩間教室和一間辦公室,終於趕上了新學期開學。但實際上,這時學校還沒有真正完全建成,校門口還裸露著水塘未曾填實的部分,就像人身上裸露著傷疤。於是,幾乎就在我們開學的同時,大隊部分勞力也開工了,繼續幹去年冬天的活兒,將水塘徹底填實。

——在下課的間隙,學生們從教室出來看熱鬧。那樣的場麵如今在鄉村一般很難看到,顯示著那個年代特有的“人多力量大”的大集體特征。百幾十號人穿梭不息地從學校背後的一塊丘地將土挑過來,填在學校門前的那塊“傷疤”上。在水塘的三麵,插滿了紅旗,聲勢浩大,場麵紛亂,這在孩子們眼裏特別有視覺上的衝擊力,使他們心底產生一種莫名的躁動和喜悅。我當然也參與其中,但我似乎與多數孩子有一點不同,過早顯示出孤獨和安靜的一麵,孤獨而安靜的孩子往往注重於細節。那時,我躲在眾多孩子隱蔽的一角,眼光從紛亂的場麵裏,很快鎖定在一個點上——也就是我要說的那個人以及他那種勞動的姿勢上。

印象中的那個人是一個壯實的男人,他的壯實使我無法回憶起他具體或大致的年齡,三十多歲?四十多歲?或許五十歲?都有可能是。印象改變或者說是成就了那個人的一些特征:他頭發不多,直立在頭頂;眼珠有些突出,眼光便有些凶。最顯著的是他個子高,那麼重的擔子也沒有把他壓得矮一些。他的步子邁得很大,也很快。他在卸擔子裏的土時,雙手各抓住擔子一邊的糞箕夾,用一種有進有退的暗勁,往前奮力一提,擔子兩頭的土就飛一個漂亮的弧線,幹淨利落地落在空地上。其實別人也是這樣幹,但這個人更有力更幹脆,將一種勞動姿勢的本真和技巧演繹得更淋漓盡致。他然後轉身,繼續挑下一擔土。

我一直專注地看著那個人和他勞動的姿勢。那個挑擔的人那時我並不認識,而且一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他是活著還是已經作古,但他那個挑擔子和卸土的姿勢,卻像現在電視中的一個特寫鏡頭,根植於我的腦海,以至於模糊了我跟隨母親最初走進學校時的許多細節。許多年來我都無法理解,為什麼童年的我會對一個人一種勞動的姿勢那麼著迷,這又意味著什麼?但確鑿的是,四十年後的今天,正是這個“特寫鏡頭”顛覆了記憶,以一個可信的印象,幫我完成了對一件難以確定事情的確定。

盡管這個印象像是一個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