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河小學是我啟蒙的母校,由於我母親就是學校的老師,母校對我來說就有了更深一層的意味。在我進入前河小學時,還不諳世事,不知道母親那時正是落難的人物。母親從1948年就走上教師崗位,但自從父親蒙受冤案被遣回鄉下,母親的境況就一落千丈,從時時被樹立的先進典型,一下成了在各種場合被批鬥的對象——“批鬥”是那個年代特有的關鍵詞,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一定都能理解這個關鍵詞所包含的人生況味——並被頻頻調動,自然都是往別人不願去的地方調。母親就像一棵浮萍,一棵卑微的草,不停地飄落。
幼小時我一直跟著父親,父親總是把我關在老屋裏,我的幼年及所有幼年的記憶,都一同被父親封存在幽暗的老屋,如今仍然無法打開。而入校後,麵對母親,我一開始似乎感到一些迷惑:對眼前的這個人,我是該和別的同學一樣稱呼她老師,還是該喊她母親?我為此臉漲得通紅,窘迫不已。後來是母親教會了我的辦法,母親在課外喊我的乳名,在課堂喊我的學名,我如法炮製,在課堂上喊母親為老師,在課外喊這個老師為媽媽。
這似乎很別扭,也很有趣,但這種方式讓我確認了母親,確認了我和母親的關係。如今,麵對八十多歲的母親,我總想穿透四十年的時光,喚回對母親最初的記憶。然而,母親,老師,這兩個形象卻在我腦海裏糾纏不清,不知哪個更真實。印象中,母親每天都是忙碌的,身上總粘滿著白白的粉筆灰,粉筆灰甚至飛進了她的喉嚨——“吃粉筆灰的”,有人曾對老師職業這樣別稱,的確不無道理——她說話的聲音很大,那當然是一種職業習慣,因為她說話太多了,每節課下課的間隙,她總會放開喉嚨喝下大碗的水,同時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其實那也是在吐出“吃”進喉嚨裏的粉筆灰。在課堂上,聽母親大嗓門講課,我好像就完全忘記了講台上的這位老師就是我的母親,和所有同學一樣,我被她那很大而略帶嘶啞的嗓音所吸引和震懾,老老實實地聆聽著。這也許是學生對老師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就是現在,那時母親的嗓音也沒有隨時間之流而消融,而是在我的心靈一直伸展和流動。
放學時,母親喊了我一聲乳名,我才從課堂的聆聽中如夢初醒,母親的形象在眼前一下子放大起來,明亮起來。我大聲地應答著母親,也大聲地喊一聲母親。許多年後,我似乎領悟到,母愛最具體最深刻的體現,就是母親對孩子乳名的輕輕呼喚,就是孩子對母親一聲聲“媽媽”的叫喊。就在這一聲聲的相互呼喚和叫喊聲中,我和母親誰也離不開誰。
但母親仍然是我的老師,母親與老師又會有什麼不同?後來,母親從前的許多學生見到我母親時,都對她表示著一種誠摯的感情,他們會舉出許多細節,說母親那時教會他們認字,並像他們自己的母親一樣關心和愛護著他們,令他們難以忘懷。這使我想到,一個真正好的老師,對所有學生,同樣有母愛的一麵。這又讓我清楚地記起1979年母親離休榮歸故裏時的情景,那是嚴冬的一天,當護送母親的汽車剛剛開動,幾百名學生和群眾便迎著風雪跟在車後追趕了過來,並不停地呼喊著他們親愛的老師,就像呼喊自己的母親一樣。這時年已55歲的母親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放開聲地哭了,那位開車的司機也哭了,他也曾是母親的學生,他將車開得很慢很慢,好讓我母親和她的學生們多親近一會。
見到那樣的場景,誰不會說其中除了包含一種師生之情,更包含著一種母子之情!母親是一個很平常的女人,但她深愛著工作,雖遭受過不公正待遇,但仍堅守自己的信念和品格,也由此受人尊重。這些,正是一個人生命意義和價值之所在。而對我來說,母親,既是母親,也是我的啟蒙老師。這也是幾十年來,一直讓我內心感到十分甜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