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河小學是名副其實的一所“小”學,教室隻有兩間,學生不過七十多個,教師隻有三位女老師:陳老師,汪老師和我母親。學校挨著村屋,如果不是新建的房屋,如果沒有學生上課,遠遠望去,白牆黑瓦,校舍更像一個普通人家。隻是站在校門口,看到門樓上用紅漆書寫的“前河小學”四個字,看到教室裏的桌椅黑板,才知道這是一所學校。
那時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年代,前河小學是由陳名大隊交給前河生產隊代管的,校長由生產隊長兼任。實際上,不僅教學,學校裏的一些具體事務都是由我母親負責,比如,上麵通知開會,母親就要代表學校去開會;節日了,母親要用大毛筆寫下慶祝節日的橫幅標語貼在牆上,平時,母親還要負責組織各個班級出牆刊,在牆刊上畫宣傳畫……按說母親是可以擔任這所“小”學校長的,但前河生產隊沒給母親校長的名分,這不是他們舍不得給,而是一種在特殊環境中的技巧,一種藝術。那位兼任校長的生產隊長,一位忠厚淳樸的農民,常常對我母親說“我是外行校長,你才是內行校長,你放大膽些,不要怕,外麵有什麼事,由我們頂著,你隻管教你的書,讓孩子們,還有村裏人學好文化。”
許多年後,我才得知,當初我母親就是前河生產隊的人要來的,他們之所以要來我母親,是因為他們在批鬥中認識了我母親。批鬥讓人糊塗,但批鬥也讓人清醒,套用一句當時流行的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看得明白,我母親是個善良的人,是一個真正的老師,是他們能信賴的人,他們的孩子就是需要這樣的老師。而母親到前河小學,也因禍而得福,那幾年,母親再沒有受到過批鬥。而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批鬥之風仍瘋狂的時期,像母親那樣身份的人能免除被批鬥之苦,自然在很大程度上與學校由前河生產隊代管有關。
在日常生活上,前河生產隊的代管,同樣讓我母親和我感受到一種溫馨。那時陳老師汪老師家就在附近,中午和晚上放學後,她們和學生們都回家,整個學校就隻有母親和我了,這時,學校倒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人家了,是我母親和我的家。在這個家裏,有一間不足3平方米的廚房,早上中午和晚上,這間廚房會和前河生產隊所有人家一樣,灶塘裏會燃起柴火,房頂的煙囪會冒煙,在灶下塞柴的當然是我,而在灶上掌廚的自然是母親。那時母親白天的課排得滿滿的,晚上還要上夜校的課,沒有時間種菜園,然而,我們“家”從來都不缺菜吃。在生產隊的大會上,社員們曾一致表態:隻要他們有吃的,就不能缺了老師一家吃的。那麼多年,幾十戶人家總是輪流送菜給我們吃,尤其是節日裏,菜堆得吃不完,還有元宵節的元宵果、端午節的粽子、中秋節的月餅,母親隻好又送還給村裏人。
記得一天晚上下大雨,狂風把我們“家”房間和廚房的瓦掀掉了不少,就在我們驚恐的時候,天還沒亮,生產隊長就派來了人,冒著雨爬上屋頂,將挑來的新瓦一塊塊地鋪蓋好。那時母親晚上總要擠時間給一家人做鞋,縫衣服,生產隊的女人們隻要有空,就趁我母親上課時,偷偷幫母親納幾針鞋底。因為我父親中途回鄉幹農活,工分低,家裏孩子又多,經濟很拮據,前河生產隊人為了讓我母親安心教書,不顧我父親的“壞分子”身份,主動借糧給我們家,甚至用他們平時賣雞蛋積下的錢補貼我們家的急需,讓我們家度過最困難時期。我那時穿的一條螞蟻布褲子,就是村裏人送的布料,由母親縫製出來的。
“代管”,這樣一個看似生硬的詞,卻在前河生產隊人那裏變得如此的親切。他們的忠厚淳樸,他們在特殊年代所表現出的善良和勇氣,幾十年來,總是讓我母親和我銘記在心。也正因如此,如今我對前河小學的回憶,更願意把它當成對一個家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