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人好奇地望著他,他的喊叫戛然而止。他跳得再高,叫得再響,也是徒然。
風在吼,樓在晃,是地震嗎?不是,隻是他的身體傾斜了,步子踉蹌了,意識混沌了。他這樣歪歪斜斜地瞪著天空,天空也似乎喝醉了一樣歪歪斜斜地瞪著他。那家小酒吧的燈光雖然溫暖,卻是離得他的心越來越遠,遠得像是一顆難以探到手的星辰。雨已經完全變成了雪片,大雪鋪天蓋地,把整個世界塗成一片白。因為遽然降溫,街道上早就沒了車輛和行人,店家也是早早地打烊。他不知道自己要回單身的住處,還是回那個冰冷的家。他的電話響起來,他看都沒看,對著電話嘟囔道:“靜熙嗎,你在哪……你問我在哪兒嗎?”他搖頭晃腦地抬頭,大大小小的招牌在霓虹燈裏抖動,他看到橫在紅綠燈對麵的中國郵電大廈說,“我在……”
之維遊魂一樣在雪地裏晃蕩,清冽的寒風灌進他的脖子,他的身體感到冷,可腦子卻熱烘烘的。一把銀灰色的傘不知何時撐在了他的頭頂上方,他頭頂的雪自是不見了,可是他的身體以外依舊有雪花在風中飛舞。他聽到了一聲女人幽怨的歎息。雪花蓋在他的頭發上,遠遠看過去,像一個雪人。
女人穿了件嫩綠色的短大衣,她張開雙臂用自己的身體圍攏住他,緊緊地圍攏住他,他的背部便有一團鼓鼓的柔軟和滾燙的顫動。不知怎麼,他竟是眼圈一熱,眼淚如同鑿開的泉眼汩汩地湧出來。他歎息了一聲:“靜熙……”
2
青城的第一場大雪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商場的衣架上陳列著各種麵料的羽絨服,自從市麵上有了這種東西之後,每年冬季它都花樣百出地成為普通市民的主流服裝。樹枝上搖搖欲墜的幾片枯葉,也是一夜之間落盡了,因為雪的覆蓋,連屍魂也不見了,隻剩下未老先衰的光禿禿的樹幹,在風裏吱吱地呻吟。城市一瞬間笨重起來,連遠處來的公車都慢慢騰騰的,生怕一失足便被光溜溜的冰層滑倒。街上偶爾飄過一兩個穿絲襪的女人,便被一口一口呼出的寒氣欷歔著。東方醫院門診樓裏卻沒什麼變化,大夫們穿著一成不變的白大褂,麵如僵屍般地進進出出,門診樓裏依然嘈雜得像個菜市場,來蘇水濃濃的氣味在清冽的空氣裏浮動。
張航早早地從趙閱益辦公室裏走出來,他當時還沒換上隔離衣,穿了一件棕黃色開衫毛衣、一條筆挺的黑西褲,飄逸的長發從左側臉上垂下來,擋住了陰鬱不定的目光。
早上來時,他心裏還懷揣著幾分欣喜,天一冷,一般的人往往精神便和身體一樣萎靡起來,張航卻恰恰相反,天一冷,便覺得頭腦分外清醒,不管多冷的天,他都隻穿一條單褲。他覺得冬季是屬於他的季節,特別是能看到雪的冬季,就像是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女人一樣。昨天恰恰兩樣都具備了,有雪,又有女人。不知怎麼,一想起靜熙,他便有千般的柔情蕩氣回腸。他老覺得她傻,老想去保護她,為了她,他做什麼都心甘情願,難道這就是愛情嗎?
……
為什麼滿腦子都是她?
為什麼都這種時候了,滿腦子還都是她?
張航很用力地搖搖頭,試圖把靜熙的模樣從眼前搖掉。
回到辦公室後,他把門從裏麵反鎖上,他誰都不想看見。他拔掉電話線,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抽煙,一會兒工夫屋子裏便煙霧繚繞。幾年前,他曾經在父親麵前誇下海口,說總有一天會超越他,他很想替母親出一口氣。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置之不理。敲門聲消失了,有腳步聲漸漸遠去,四周又陷入可怕的寂靜。
就是剛才,在院長辦公室裏,趙閱益和他談了兩件事。
一件事是章顯之即日起被派到省委黨校去培訓。說是培訓,實則是軟禁起來,繼續調查他的受賄案。趙閱益把自己保存多年幫柳江圖做課題時的一些資料全部提供出來,這一次他是下了狠心要把章顯之置於死地。
另一件事是醫院決定開除喬之維。章顯之的事,張航雖替靜熙惋惜,卻不是他分內管得著的;但對開除喬之維的決定,他堅決反對,他甚至說出如果讓喬之維辭職,他也會跟著一起辭職。趙閱益的答複很肯定,喬之維是一定要開除的,這個沒必要再討論。他說:“張航,我和你父親的關係一向交好,所以從來沒拿你當外人。昨天晚上市委陳書記的秘書親自給我打的電話,說喬之維的那起醫療事故,病號家屬已經托了關係鬧到陳書記麵前了。這個既不是我說了算,也不是你說了算的,要怪就怪姓喬的命不好。”
張航激動地說:“手術我也參與了,是不是也要連我一起開除?”趙閱益說:“很顯然那家人和姓喬的有什麼過節,不單單是手術這麼簡單,他們隻是借題發揮,你又何必去蹚這混水?你父親對你的期望很高,你可不要因一時的感情用事,毀了自己的前程。”
聽他提起父親,張航所有的義氣便被折斷了翅膀,本來有些話險些不管不顧不計後果地說出來,卻是因了父親又硬生生地生吞活咽回去。他知道再爭下去未免會引起趙院長的懷疑,在利益麵前,每個人都是自私的,第一個想到的是先要自保。
張航把煙卷揉成一團,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踱步,又一屁股坐下去,雙手抱住後腦勺,痛苦地撕扯起頭發。他很想站出來替喬之維作一個澄清,“那個手術是我做的,那個過錯是我犯下的,和喬之維無關!”想到臨回國前母親殷殷的目光,想到父親不可一世的狂傲,他不能平白地讓父親和周圍的人看低了他,他輸不起。
之維一上午竟沒有來醫院上班。當然,科裏竟然也沒有人找他,總之,所有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而主角卻遲遲不見登場,難道他事前得到了什麼消息?冷風颼颼地從樓角刮過去。
各種各樣的飛短流長,嗖嗖地在暗處滋長。
下午,喬之維頭發蓬亂地一走進辦公室,便嗅出氣氛與以往有些不同,空氣中醞釀的風言風語,把八四消毒液和來蘇水的味道都蓋住了,而且直覺告訴他,所有這些訊息都和他有著某種聯係。
“師兄,我並不想讓你負責。你知道的,我愛你。”早晨伴隨著頭疼醒來後,躺在他身邊的人不是靜熙,而是張曼。他記得明明是靜熙的,為什麼換成了張曼?
之維胸中的氣悶攪成一團。他緊鎖眉頭,不願再去回想昨夜的事,他想用工作填滿自己的分分秒秒。
於規則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你一上午跑哪兒去了?打你電話也打不通,你聽說了吧,醫院勒令你三天內遞出辭呈,否則就予以開除……”
之維震驚地望著他。
“張航把所有的責任全部推到你一個人身上了……你怎麼就這麼迂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