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醫院(3 / 3)

為什麼甘願做別人手裏的一顆棋子?別人可當你是鋪路的碎石子兒,用過了就踩著輾著踐踏過去。”於規則恨鐵不成鋼地說。

之維定定地問:“這是真的?”

於規則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興奮,“當然,全院都傳開了。”

之維仍像往常一樣,換上隔離衣,到病房轉了一圈,和下級大夫布置接下來的手術。有個有糖尿病病史的患者下午就要做手術了,到現在還沒檢查血糖指標,之維朝著張平大發雷霆。

張平不緊不慢地說:“喬老師,您忘了您已經被開除了?一會兒的手術還用得著您上嗎?”

於規則和他說被開除這件事時,他隻是感到不公平,感覺受到了張航的愚弄,心裏卻還有些麻木和僥幸。可張平一句輕飄飄的話,卻如同一個驚雷晴空劈開,是啊,他是個被開除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在這裏指手畫腳?病人血糖高不高又關他何事?

周圍的病人不明所以,護士們都躲在暗處用異樣的目光看他。

冬日的陽光有些耀眼,明亮但缺乏熱情。窗外的白樺樹已經禿了,紫荊花的花期已過,他呆呆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難道這一切馬上將與他擦身而過?難道自己真的被醫院遺棄了嗎?他的眼角一熱,用力地握緊了拳頭,一拳砸在桌子的玻璃板上。

3

靜熙以前聽說過綜合樓,知道這裏都是一些什麼人,但走到這裏卻是第一次,這是一棟二三十年前蓋的舊樓,磚混結構,樓梯沒有裝修,依然是最原始的水泥胚子,上麵加了一圈鐵管當扶手,一走進小樓,光線便暗了下去,有種掉進地洞的感覺,加上人煙稀少,四外靜悄悄的,樓梯也是殘破的。靜熙走了一會兒,從一樓到三樓,竟是沒碰到一個人,樓道的窗玻璃也是破的,沒有一層完好,冷風甩動沒掩好的窗戶,走廊上回蕩著啪啦啪啦的回音。

靜熙在走廊最深處找到了老板的辦公室,裏麵有一張簡陋的破桌子,是那種四條腿像麻將桌一樣的東西,表麵那層黃油漆也是老化了,像冬天蛻皮的動物,卷得一塊一塊的,酥得不成樣子,用胳膊一碰,便會粘一身的渣子。桌子後麵有一張硬椅子,也油了這種黃漆。窗戶倒還完整,隻是屋子裏連個暖水瓶都沒有,一進門的地方放了張長長的木條椅,這個是廢舊木頭拚裝的,連漆也沒上。

靜熙的心立時抖起來,別說他是個大教授,別說他還是個大院長,就是把她擱在這麼一個四麵楚歌的地方,估計會抑鬱而疾。章顯之正坐在那張硬邦邦的椅子上埋頭翻看材料,頭發遮蓋著他的臉,細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發梢上跳躍。才幾天沒見,他的兩鬢就全都花白了。靜熙腦子裏跳出李白的《秋浦歌》:“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她胸腔裏鼓動著愧疚和酸楚,眼淚忍了幾忍,竟是沒有忍住。章院長久久地望著她,他的笑容,似乎是一種感召,靜熙的嘴一咧,眼淚嘩嘩地泛濫。

靜熙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擦幹眼淚,乖乖地把門旁的凳子拖到桌子對麵羞愧地說:“對不起,老板,都是我的錯,是我太笨了!太傻了!太愚蠢了!我中了白晶晶的圈套,但白晶晶為什麼要對付您呢,她要對付的人是我才對……”章顯之打斷她的話說:“不怪你,該來的總該來的,就算不是你的失誤,趙閱益總還會想出一些別的法子對付我。我今天叫你來,是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看著老板坦然的笑容,陽光在屋子裏慢慢鋪開,空氣裏密布著太陽的味道,讓靜熙一時忘記了窗外的陰寒。

他們這樣一聊就聊了兩三個鍾頭,太陽已經西斜了,兩個人都沒感到饑餓,靜熙不斷地發出歎息:“原來您和趙院長還有這麼一層關係,那您師姐呢,她現在怎麼樣了?”女人的思維是發散式的,常常抓不住問題的關鍵,她們習慣由感性出發,無疑那位林師姐的結局最能牽動靜熙的情緒。老板搖搖頭,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對靜熙說,不過也許靜熙早已經聽說過了,於是說道:“柳老活著時,聽說她生了個孩子,孩子是誰的,沒有人知道。但後來柳老過世後,再也沒人知道她的下落了。”

靜熙好奇地刨根問底:“那麼,孩子是誰的?不會是趙……”章顯之看了看唐靜熙,沒有說話。他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點燃一支煙,又把它撚滅說:“你是不是聽說過我獲獎的課題是竊取了柳老的成果?”靜熙撥浪鼓一樣地搖頭說:“老師,我相信您肯定不會這麼做的。”可是,也從另一個角度承認了道聽途說。

章顯之打亮火機,把那支煙重新點上,大口地吞吐著煙霧,重重地歎息道:“靜熙,你知道柳老臨死前對我說什麼嗎?他希望我可以把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傳承下去。傳承,你知道麼?我也一樣,沒有人會在乎死後的事情。”章顯之琢磨了一下又說道,“一個普通大夫,能夠發揮的空間是有限的,人們都需要一條通往高峰的人梯。又有誰知道其實柳老最後的那幾年已經沒有了一點精力……靜熙,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對你的事業有所幫助。我一個人的成功算不得成功,還要有你們師兄弟們也都能成功才行。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斷教育你的師弟師妹們,說你將來就是他們的旗幟。”

這是怎麼樣的一種師生情分!靜熙的雙眼濕潤,她虔誠地注視著老板,對他的所謂支脈和傳承精神充滿了膜拜。作為老板的第一個博士,她肩膀一時沉了起來,似乎生活給她打開了另一扇門,自此她不再是一個人在戰鬥,她的背後站著柳老、章老板以及她的師弟師妹們。

天黑了,周圍降了黑霧一般,黑霧漸漸彌漫,老板的臉變得模糊不清,靜熙隻看到紅色的煙頭在黑暗中閃爍,再閃下去,恐怕要燒著他的手指了。靜熙有一點點擔憂,卻並不出聲。老板說:“今天和你說了這麼多,估計你聽也聽累了,回去吃飯吧。”

靜熙站起身,腿腳都坐麻了,跺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她笑道:“一點都不累,我還沒聽夠呢。”靜熙知道老板內心對柳老有著某種愧意,想了想措辭後認真地說道,“如果柳老活著,他會支持您繼續和姓趙的鬥爭到底的。”她調皮地笑了笑說,“我也堅決支持您,永遠支持您!”

老板聽了之後,手抖動了一下,那塊紅色的閃爍被抖落到煙灰缸裏,他笑道:“所以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啊。”

靜熙看到老板這麼自信又這麼俏皮,有些被感染了,笑容也一下子燦若夏花。一時間,那間黑色的破屋子裏傳出陣陣笑聲,這些笑聲有力地撞擊著牆壁,令這幢褪去顏色的老樓一下子煥發了生機。

想到老板明天就要動身去省城,靜熙的眼圈又紅了,老板竟是沒有一絲責怪她的意思,她就算為了老板赴湯蹈火又能怎麼樣呢?就算是飛蛾撲火,她也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