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吳不小了,掐頭去尾也有了64歲。小吳是個癡士(si),23歲那年他看好了縣劇團在老戲裏扮演小姐的杏梅,相思成疾,落下了病根。
我媽媽說小吳的姥姥家就在我們村。我姥姥家的門前有條小河,到了雨季,小河裏的水帶著它養育的小魚小蝦潺潺地流向村西。小吳的姥姥就住村的西頭。小吳命苦,12歲爹娘就相繼病逝,小吳變成了孤兒。孤兒小吳走了很多路,投奔他的姥姥家,可姥姥把門閂插的死緊高低不見他,隻是哭著,從門縫裏遞出話來,讓他去日子過的還算殷實的奶奶家。從此,小吳左手一個搪瓷碗,右手一根打狗棍,開始了討飯生涯。
14歲那年小吳討飯進了縣城,城門樓子往南10米有個車子鋪,車子鋪裏有個領導大家叫他任主任。任主任見要飯的小吳可憐,就收留他在車子鋪打雜,一天管他三頓飯。後來車子鋪和五金廠合並,車子鋪的師傅全部轉成國家正式職工。小吳就是這樣走進了我的故事,變成了我所在的這座工廠的老前輩。
我1975年進廠的時候小吳已經癡了好幾年了。廠裏給他單獨安排了一間宿舍,沒有安裝電源,怕發生意外傷害了他。他每天在腋下夾一個又髒有破的黑皮包,嘴裏嘟嘟囔囔念念有詞,說到高興的時候,嘿嘿地傻笑一聲。我們走不進他的世界,他把自己封閉在我們解不開的閾限裏。但從表情上看,他似乎並不痛苦。我還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他走路的時候喜歡搓樹葉,楊樹葉,柳樹葉,冬青樹葉,見什麼就搓什麼,直到把樹葉搓成泥漿,手上沾滿葉綠素。但他從不拈花,夏季裏月季花,野菊花,還有路邊瘋長的苦菜花迎風招展,垂手可得,他從不去摘。那時候吃糧是供給製,車工39斤,銑工36斤,勤雜人員隻有30斤。小吳常年休病假,吃糧自然是最低標準。可他不會節製,30斤糧票20天就光了,每每到了月底,他就去食堂掃地,一遍一遍的掃,不停的掃,炊事員們知道他又沒有糧票了,就賒給他吃。每年年末,領導都要在全員大會上公布食堂一年的賬目,節餘部分就在春節前會餐,八個菜,四個菜不等,由節餘多少來定。每年食堂的賬目都有這樣一條記錄:小吳賒賬細糧XX斤,粗糧XX斤。這時候我才明白,小吳多吃的是大家夥的結餘。環顧四周,原本就樸實的工人們,表情是那樣的平淡,眼睛裏流露出的是同情和理解。最讓我感動的是我剛進廠的那一年,要過春節了,就在辦公室門外的大槐樹下,廠裏召開這年的最後一次全員大會。潘書記是參加過南下剿匪的老幹部,麵相嚴肅不善言笑。他坐在非常簡陋的主席台上,布置完節前的工作後,側身問坐在前排左角的一位幹部:三十晚上留值班的炊事員了嗎?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潘書記說:小吳能吃,餃子要多包,肉也多放點,蒜泥,醬油,醋,都給他送點去。末了大聲囑咐:一定要讓他吃好過年這頓餃子。我聽了這一席話,眼圈就紅了,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