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他倒是懷念起溫彬老小子了。時間一長他還有了一種盼望,盼望溫彬快出院,他甚至要求兒子帶他去城裏探望溫彬。兒子不帶他去,兒子說,你去幹什麼,再去和他爭論那些沒用的問題。惹人家生氣……你想把人家氣死!後邊這句兒子沒說出口。
半個月後,溫彬出院了,左手腳不靈便了,但駐著拐棍還能走。主要是嘴巴不聽使喚了,不能言語說話了。住了半個月的院,相當於蹲了半個月的監,回家的第二天,溫彬就急著一瘸一點的出來了,見了這群老弟兄們,無語哽噎,淚流滿麵,眾人無不撫慰歎息,有的也隨著流了淚。童萬老人最先迎上去,握住溫彬的手,沒有話語,隻是嗟歎,兩個老人都感受到對方的手緊緊地握著自己。
接下來,溫彬老人也就漸漸的淡出了這個老人圈。他想說話,嘴巴不聽使喚,別人說話,他聽著都別扭,不順耳,也不舒服,不能說,也不能辯,隻有生氣上火,幹脆不如耳不聽心不煩了。他知道,這個舞台已不屬於他了。老天何以至此,偏偏讓一個巧舌如簧的人一夜之間不能說話了?
慢慢地,溫彬來到了童萬身邊,在村中心大街,和那群老人拉開著一段距離。兩個人坐在一起,像兩個前朝遺老,也像兩隻孤獨病老的獅子。
但兩個人依然談著,當然說話的是童萬老人,溫彬對童萬老人的說話,或頷首,或搖頭,其實仍然是大部分在搖頭,童萬老人對他的否定會找出一百條理由來解釋作證,溫彬這時嘴巴就嗚噥著,說不出話,隻發出動物般的嗚鳴,臉上青筋暴突,脖梗子鋼硬,兩隻眼直直的瞪著童萬,想說的話說不出來,就用手拿著拐掍在地上寫,可是血栓的人,思維已經不靈光了,想寫的字忘了不會寫了,本來一個正常的人要把想說的話在地上用文字來表達也是很困難的事,何況一個腦血管梗塞的人?不能暢所欲言,不能暢所欲書,溫彬老小子就又氣又急地拿拐棍亂戳,鑲了鐵的拐棍頭戳的地上火星亂冒。
這樣以來,溫彬的病就有些加重的跡象,家裏人知道了就勸他不要出去了,在家裏看看電視不也挺好,可溫彬在家裏看了兩天電視,就悶了,就煩了,就無聊了,就沒意思了。還是一瘸一拐的出來了,兩個老冤家湊在一起,依然是童萬在說,主持著談話走向,對溫彬來說,即使生氣上火,動脈澎漲,青筋暴突,急的拿拐棍戳的地上火星亂濺,也比呆在家裏那種寂寞強。不過,時間長了,溫彬漸漸地也就不搖頭瞪眼了,到後來,隻剩下微笑頷首了。
這無疑給了童萬一個自由擺劃的舞台,一個任馬馳騁的疆場,一片自由翱翔的天空,童萬終於可以流暢地講他的才學了,開始是如涓涓細流,後來就是滔滔不絕的江河了,那個酣暢淋漓、快意人生啊,雖然聽眾隻是一個溫彬老人。一天,童萬老人和往常表現有些不一樣,他先是談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然後有些小心翼翼地把話題拉到了東海神廟的那幾顆釘子上,見溫彬沒過急反應,就又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撕了麵,斷了頁,不知什麼名字的舊書來,翻開來,指給溫彬看,你看看,這上麵是不是寫著九十八顆釘,我親自數過的,沒錯吧?說著,他還是怕觸動溫彬的病根,心氣攻起來,再栓一次就麻煩了。可是溫彬老人把童萬的書輕輕的推開,看著童萬老人微微的笑了笑。童萬老人急了,一再把書往他眼前推,你看看,你看看,白紙黑字寫著九十八顆,九十八顆啊!
溫彬依然微微地笑著。
後來,童萬老人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在村中心大街,兩個老人還是天天坐在一起,和那群老者保持一段距離,默默地坐著,看往往來來的人,沒人的時候,看空蕩蕩的街上刮來刮去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