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被老婆喚醒時,正在做著一個花裏呼哨的夢。
老婆是家裏的主勞力,操縱著經濟大權,處處都對方明表現得有些粗悍。
她叫醒方明的方式往往是一把扯去蓋在方明身上的被子,並喊道,還不起來,豬嘍!日頭都照著腚了。
被子還是十年前結婚時置辦的錦緞麵絲棉被,現已褪色破舊的不成樣子了。但這是唯一的貴重家當。方明最喜歡的就是擁著它的那種鬆滑軟暖的感覺。那也算做溫柔鄉吧?!被子被扯去了,方明光著身子裸露在充沛的陽光裏,睡眼惺惺地有些憤懣,有些無奈,又有些汗顏。一個窮秀才,手無縛雞之力,讓老婆養著,連個好夢也做不成。他想起來了,昨晚老婆讓他早起去賣鵝換米。家裏的米甕已見底了。唉,堂堂一書生,有仰俯天地之妙想,風花雪月之才情,卻總為這些油鹽柴米操心,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還是起來吧。方明扯過大衫,不情願地爬了起來。
初夏的江南,山水草木,花鳥魚蟲,正處於生命的亢奮之中。方明看了,頓然心胸舒朗,禁不住有一種詩情在衝動,一些零碎的漢字的碎片在他腦子裏閃爍起來。就在他漸入佳境之時,冷不丁地籠中的那隻鵝“哦”地叫了一聲,把他從詩情畫意中拽了出來。此刻,老婆那一把扯被產生的情緒立即又翻湧回來,一陣沮喪,他抬腳向鵝籠踢去,腳沒踢著那呆子,倒被籠子碰痛了腳趾。方明抱著生痛的腳,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絲絲地吸了幾口冷氣。痛,也讓人清醒。他撩起衣襟擦了把汗,不禁悲哀起來。想想十年寒窗尚沒功名,迫於生計,隻好走幾十裏的山路去賣鵝換米。他的目光不期然地和鵝子的目光相遇了一下,他發現鵝的目光也有些哀怨淒楚。他心裏一緊,這是家裏最後的一隻鵝了。一隻一隻都換米吃了。他對妻子的種種不滿,又一點一點化作了歉意。他隻能恨自己了。他恨自己心意不堅,常常為這些瑣事擾亂了心誌。他又恨自己不能決然了斷,投筆從農或從漁從樵什麼的,做一件實實在在的生計,為活著而活著,作一介平民,不是也挺好嗎?他又想起了悟和尚對他的一些開示,吃飯時想吃飯,睡覺時想睡覺,刻刻覺照,方可脫落塵根,剝離煩惱。可是,可是,這腦袋裏總是心猿意馬啊!
不由自主地,被妻子扯破的那個花裏胡哨的夢,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裏。開始,好像是他躺在寬大葉子的芭蕉樹下看書。不遠處的河邊上鄰家的女子阿媚在浣衣。好像這也不是個夢,有時候真是這樣子的。可是,後來完全是個夢了。不知什麼時候,阿媚脫光了身子在河裏洗開了澡,還向他大聲招呼,阿明哥,快下來啊!他以自己都懷疑的勇氣跳起來,撲通,撲通下去了,濺起的水花飛向天空。忽然,水花變作繽紛的花瓣,滿天飄下繽紛的花雨,繽紛的花雨忽然又變成了千百個阿媚一樣的女子嘻嘻嘻嘻地嬉鬧著,白光的身子耀得他睜不開眼……這時,老婆就一把扯去了他身上的被子……陽光照著了他的臉,也照著了他的腚……他為這個夢淘醉又羞愧,天天讀聖賢之書,竟還作這樣的夢!
方明自嘲了自己,身心倒也輕鬆了許多。扶起鵝籠,邁開腳步,繼續他的生活之路。
這是一條山陰路,山路被雜樹遮蔽著。一些枝柯支愣著,肆意地交錯著,觸頭遮眼。方明不時撥開擋路的枝葉,低頭穿行著。向林中望去,樹林密集得幾乎不透光線,不遠處就幽暗得如下著一場密雨。間或林中透出的光線,如雨中的閃電。這一發現,讓方明忽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驗證了以暗喻明、以小見大的道理。方明是個知識分子,自然喜歡探究人生宇宙的微妙大義。他和開明寺的了悟老和尚是好朋友,常去了悟那裏喝茶談禪,從了悟那裏得到不少開示。他曾問老和尚,說那麼大一座須彌山,怎麼會藏於芥末子裏。老和尚微微一笑,反問道,說那麼多的書,怎麼放進了你的腦子裏?方明語塞,無言以對。了悟就一再開示他說,參禪不能用常理推測,靠直覺才可了悟。昨天,他又拿著一道公案去問了悟,一隻小鵝放在壇子裏養大,出不來,如何不殺鵝也不破壇,讓鵝出來?老和尚仍是微微一笑,說,方施主是很有些根器的,這兩天你會有些奇遇。或許對於你參悟這樁公案,有些幫助。記住,不論見到什麼,一定要見怪不怪,作壁上觀就是了。
就在方明邊艱難地走著,邊思忖著老和尚的話的時候,右手提著的籠中之鵝又哦哦哦地叫了幾聲。他瞪大了眼看著籠子中的鵝,不禁有些怪異,咦,你這呆子,今兒個是怎麼了?你亂叫什麼?
就在方明嗔怪之時,又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哎呦呦,哎呦呦——,是呻吟的叫喚聲。方明一時有些懵懂,難道這個呆子還會說人話,仔細看著籠中的鵝,那呆子沒再出聲,隻是昂著柔順美妙的長脖頸,向前方山路望著。方明這才發現,哎呦呦的叫喚聲是從前麵傳來的。前麵的路完全被濃密的樹林遮蔽住。方明走過去,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但叫喚聲越來越近,哎呦呦哎呦呦的,不像是有多痛苦,而是抑揚頓挫的,仿佛在歌吟。方旭撥開橫七豎八的樹杈,轉過一塊石頭,就見一年輕書生,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正抱著一隻腳叫喚呢!
方明一見,心裏掠過一絲失望,原來心裏曾有會是個女子的念頭,剛才在尋找的過程中,在這老山密林中,倘若出現蛇仙、山精幻化的,帶一點狐媚妖氣的美女也是好的,可相攜同行,最渴望的是牽手阿媚,但這是不可能的。好在眼前遇到這個人,不是個強盜蠻人,是個眉清目秀的書生。和自己是個同類,自然心生出些歡喜,便上前詢問,說,這位賢弟,你怎麼了?那書生止住叫喚,抬起頭來,一臉的無奈,說,不小心腳抽筋了,痛得難受。方明自然問道,我能幫你什麼嗎?
方明這樣問著,心裏不禁又有些歉疚的意思,倘若自己會點正骨的醫術,豈不是可解人之疾痛?這樣想著,臉上自然呈現愧色,仿佛人家受傷不在於他人不小心,倒是自己無救人之能力。書生見狀,立即現出一些調皮,嬉笑著又誠懇地說,仁兄若真的有心幫我,就提我走一程吧。
什麼?提你走一程?方明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不禁追問道。
是啊,提我走一程!書生一臉稚氣,又一臉的狡黠。
耳朵沒問題,沒有聽錯話,是要提著他走一程。方明真的為難了。
愚兄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提得動你呢,再說,怎麼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