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不朽之城(3 / 3)

約塞連外套的領子和肩膀全都淋透了。他的襪子潮濕冰冷。前麵的一盞路燈也滅了,玻璃燈泡給打碎了。建築物和麵容模糊的人影無聲無息地從他身旁一一閃過,好像是浮在某種惡臭撲鼻、永無盡頭的浪潮之上一去不複返地漂走了。一個高個子僧侶走了過去,他的臉被一塊粗糙的灰色蒙頭鬥篷包得嚴嚴實實,甚至連眼睛都藏在裏麵。前麵傳來腳踩在泥水裏走路發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響,他真怕這又是一個赤腳的男孩。他與一個瘦削枯槁、表情憂鬱的男人擦肩而過。那人穿著件雨衣,麵頰上有一個星狀的傷疤,一側的太陽穴上有一塊凹陷的、表麵光滑的殘缺處,足有雞蛋般大小。一個年輕女人穿著咯吱作響的草鞋突然出現了。她的整張臉醜陋不堪,一大片燒傷留下的粉紅花斑傷痕剛剛脫癡,皺皺巴巴地從脖頸向上伸展,經過雙頰,一直延伸到眼睛上麵,真是可怕極了!約塞連嚇得渾身哆嗦,不敢抬頭多看一眼。不會有人愛上這個女人的。他感到懊喪。他渴望跟某個他會愛上的姑娘睡覺,那姑娘會撫慰他,使他興奮,然後把他哄睡著。一幫手持警棍的家夥正在皮亞諾薩島上等著他。所有的姑娘都走了。伯爵夫人和她的兒媳已經失去了魅力;他已經老了,沒有興趣玩樂了,也沒有時間玩樂了。露西安娜走了,也許死了;即使沒死,大概也快了。阿費的那個豐滿的浪蕩女人連同她那枚下流的浮雕寶石戒指一起消失了。達克特護士嫌他丟人,因為他拒絕執行更多的戰鬥飛行任務,會引起公憤。這附近他認識的姑娘就隻剩下軍官公寓裏的那個相貌平平的女傭,沒有一個男人曾經跟她睡過覺。她的名字叫米恰拉,但男人們給她起了不少下流的綽號。當他們用悅耳的討好聲調叫她的這些綽號時,她高興得格格傻笑,因為她不懂英語,還以為他們是在奉承她,是在善意地和她開玩笑呢。每當她看到他們胡作非為時,她的內心便充滿了喜悅。她是個快活、純樸、手腳勤快的姑娘。她不識字,隻能勉強寫下自己的名字。她的頭發直直的,看上去就像因受潮而腐爛的麥稈。她的皮膚灰黃,眼睛近視,從來沒有男人跟她睡過覺,因為他們誰也不想跟她睡覺,隻有阿費例外。就在這同一個晚上,阿費強奸了她,然後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在衣櫥裏關了將近兩個小時,直到響起宵禁的汽笛才住手。此時她若是到外麵去便是違法的了。

然後,他把她從窗戶裏扔了出去。約塞連趕到時,她的屍體仍然躺在人行道上,四周圍了一圈板著麵孔、手舉暗淡提燈的鄰居。

約塞連彬彬有禮地往圈裏擠,鄰居們一麵給他讓出一條路,一麵目光狠毒地盯著他。他們怨憤地指著二樓的窗戶,嚴厲地輕聲指責著。看到那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屍體,那種可憐的、血淋淋的慘景,約塞連嚇得渾身戰栗,心撲通撲通直跳。他閃身鑽進門廳,衝上樓梯、進了公寓房間,看到阿費正心緒不寧地來回踱著步,臉上帶著一種外強中幹、略顯不自在的笑容。阿費心不在焉地玩弄著自己的煙鬥,看上去有點心煩意亂。不過,他向約塞連保證說,一切全都正常,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隻強奸了她一次,”他辯解道。

約塞連嚇了一跳。“可你殺了她,阿費!你殺了她!”

“唉,強奸了她之後,我不得不這麼幹,”阿費態度極為傲慢地回答道,“我不能讓她到處去講我們的壞活,對吧?”

“可你幹嗎要去碰她呢,你這個愚蠢的雜種?”約塞連叫道,“你要是需要姑娘,難道不能到大街上去找一個來嗎?這座城市裏到處是妓女。”

“哦,不,我不能,”阿費吹噓道,“我一輩子沒有花錢幹過這種事。”

“阿費,你瘋了嗎?”約塞連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你殺了一個女人。他們會把你關進監獄的!”

“噢,不,”阿費強擠出一個笑容回答道,“不會把我關起來的。

他們不會把好心的老阿費關進監獄的。不會因為殺了她就把我關起來的。”

“可你把她從窗戶扔了出去。她的屍體還在街上躺著呢。”

“她沒有權利躺在那兒,”阿費回答道,“已經過了宵禁時間了。”

“笨蛋!你難道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事嗎?”約塞連真想抓住阿費那毛毛蟲般柔軟的肥實肩膀使勁搖晃幾下,好叫他清醒清醒。“你謀殺了一個人。他們就要把你關進監獄了。他們甚至可能會絞死你的!”

“噢,我可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做,”阿費回答道。他開心地抿嘴笑了笑,不過看得出來,他越來越緊張了。他用粗短的手指笨拙地擺弄著煙鬥,無意識地把煙絲全部抖落出來了。“不,長官。他們不會絞死好心的老阿費的。”他又格格地笑了起來。“她不過是個女傭人。我可不認為他們會因為一個下賤的意大利女傭人的死而大驚小怪的。現在每天都要死掉成千上萬的人呢。你說呢?”

“你聽!”約塞連幾乎是高興地叫了起來。他豎起耳朵聽遠處哀鳴般的警笛聲。是警車的警笛聲。然後,幾乎在刹那之間,警笛聲越來越響,變成一種嘈雜刺耳、氣勢洶洶的曝叫。這曝叫蓋過其它一切聲音,似乎從四麵八方撞入室內,把他們團團圍住。約塞連看到,阿費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阿費,他們是來抓你的。”為了能讓阿費在一片警笛聲中聽見,他可著嗓子叫喊。他的心底湧起一陣同情。“他們是來逮捕你的,阿費,你難道不懂嗎?你不能害死另一個人而逍遙法外,即便她是個下賤的女傭人也不行。你難道不明白嗎?你不懂嗎?”

“噢,不,”阿費說。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幹巴巴地哈哈一笑。

“他們不是來逮捕我的。不會逮捕好心的老阿費的。”

突然間,他麵呈病容,癱坐在椅子上。他表情呆滯,渾身哆嗦,兩隻又粗又短、肌肉鬆弛的手在膝蓋上抖個不停。汽車在門外刹住了,聚光燈隨即射向窗口,車門砰地關上,警笛尖叫起來。有人刺耳地大聲喊叫著。阿費嚇得臉色發青。他機械地搖著腦袋,臉上浮現出一種古怪而生硬的微笑,聲音微弱而空洞地一遍遍重複著,他們不是來抓他的,不是來抓好心的老阿費的,不,長官。甚至當有人腳步沉重地衝上樓梯,跑過樓梯平台時,甚至當有人使足勁在門上用拳頭猛捶了四下,差點把他們的耳朵震聾時,他仍然在努力使自己相信,這些人不是來抓他的。隨後,公寓房間的門被猛地推開,兩個粗野強壯的大塊頭憲兵衝進房間。他們的目光冷冰冰的,肌肉發達的下巴繃得緊緊的,顯得十分嚴厲。他們大踏步穿過房間,逮捕了約塞連。

他們是因為約塞連未持有通行證便呆在羅馬而逮捕他的。

他們因擅自闖入而向阿費道歉,隨後便一邊一個夾住約塞連,把鐵銬般的手指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將他帶了出去。下樓梯時,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外麵車門緊閉的汽車旁邊,還有兩個身材高大、戴著硬邦邦的白色鋼盔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他們把約塞連推到汽車後座上,汽車立刻轟嗚著穿過雨霧朝警察所開去。憲兵們把他鎖在一間四麵都是石頭牆壁的牢房裏關了一夜。到了黎明時分,他們遞給他一隻桶解小便,接著便開車把他押送到飛機場。

在那兒的一架運輸機旁邊,另外有兩個手持警棍、頭戴白色鋼盔的膀大腰圓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他們到達時,飛機的引擎已經發動起來了,綠色的圓柱形整流罩表麵上,滲出的水汽凝聚而成的小水珠微微顫動著。那些憲兵互相之間也不說一句話,甚至連頭也不點一下。約塞連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冷冰冰的麵孔。飛機直接飛往皮亞諾薩島。在簡易跑道上,還有兩個沉默不語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現在,一共有八個憲兵了。他們準確地遵行著無聲的命令,列隊分別進入兩輛汽車。汽車轟嗚著奔馳而去。他們穿過四個中隊的駐地,來到大隊司令部的大樓前麵。在那兒的停車場上,另外有兩個憲兵正在等著他們。這樣,當他們轉彎走向大樓人口時,一共有十個高大強壯、意誌堅強、沉默不語的憲兵嚴嚴實實地簇擁著他。他們在煤渣路上邁著整齊的步伐,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約塞連覺得,他們似乎走得越來越炔。他驚恐不安起來。這十個憲兵中的任何一個看上去都力大無比,一拳就可以把他打死。他們隻需把他們寬闊的、強健的、巨石般的肩膀朝他身上猛勁擠壓過去,即刻就能叫他斷氣。他沒有任何救自己性命的辦法。當他們緊緊排成兩行,把他夾在中間快步往前走時,他甚至弄不清楚是哪兩個憲兵把手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的。他們的腳步越來越快。當他們果斷而有節奏地疾步走上寬闊的大理石樓梯,來到上麵的樓梯平台時,約塞連覺得自己好像是腳離了地在飛似的。在樓梯平台處,另外有兩個表情冷酷、令人難以捉摸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這兩個憲兵領著他們以更快的速度沿著長長的、懸在寬闊門廳上方的樓廳往前走。在暗色的瓷磚地麵上,他們的腳步轟然作響,猶如一陣令人肅然起敬的、節奏越來越快的鼓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樓中央。當他們走向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時,他們前進的速度更快,步伐更整齊了。他們把他推進辦公室時,約塞連以為自己這回死定了,嚇得兩隻耳朵裏嗡嗡直響。在卡思卡特上校辦公桌的一角,科恩中校正舒舒服服地仰坐著。他和藹可親地笑著朝約塞連打了個招呼,然後說道:

“我們要送你回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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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